【與美感相約誠品】無字繪本的滋味 --蘇西·李的邊界世界
撰文 曾成德 (教育部美感與設計課程創新計畫主持人)在果實與口腔的接觸,
而不在於果肉本身:
同樣的…
詩來自字詞與讀者的相遇,
而不在於書頁上的符號。
美的重點在於行動,在於心動,
以及每次閱讀時體現的感動。
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詩作全集前言
攝影師:Lisa,圖片出處:Pexels
詩人寫詩、我們吟詩;波赫士把詩比喻為蘋果,當我們品嚐詩詞時,詩人希望我們恍若咀嚼物質般堅實的蘋果。詩人因此將語言文字「變形」化為「詩-物」,沙特因此說,「所謂詩的態度是把語言當作『物』而非符號看待。」詩人讓我們感受到文字的物質性、不透性,如波赫士蘋果般的堅實。
波赫士與沙特的「詩-物」,就是文學理論家的眼中文學之為文學的緣由,也就是所謂的「陌生化」或「違反熟悉度」(defamiliarization),文學家經過「種種設計」把日常語言「變得奇異」。然而愛書的我,見過各種設計類書籍的怪招,卻從來沒有想過薄薄的一本繪本,也可以讓我頓時對「書本」感覺陌生 --雖然後來得知台灣的繪本讀者其實對這位繪本作家並不陌生。蘇西·李(Suzy Lee 李秀智)的「邊界三部曲(The Border Trilogy)」讓我在威尼斯雙年展綠園城堡Giardini的書店裡驚艷於她的「書-物(bookness)」。
「邊界三部曲」的故事緊扣著書本的裝幀設計:《海浪(Wave)》是水平向左右開,《鏡子(Mirror)》是扁長形左右開,《影子(Shadow)》則是水平向上下開;《海浪》的左右頁相互延伸,《鏡子》則是彼此對稱,《影子》交相影響。兩兩書頁分別表現真實與想像的兩個世界,隨著故事的進展兩個世界又彼此交纏相互跨越。
介於兩面書頁之間既是由於書本本身裝訂的必然而存在的「書溝 (book gutter)」,更是真實與想像之間的界面:在《海浪》中,它是女孩與浪花中間的空間邊界,在《鏡子》中,它是女孩的「自我」與「他我」的心理邊界,在《影子》中,它既是投射想像的投影面也是反射現實的映照面。蘇西·李刻意用色極簡,在《海浪》中是藍,《鏡子》則菊,《影子》爲黃,在黑白為主的鋪陳中,運用醒目的單色表達兩個世界的分野以及跨越,乃至相互參雜、彼此互動;緊抓著讀者的目光,也緊貼著故事的推演。
圖說: 《海浪》的裝幀設計為左右頁相互延伸
圖說: 《影子(Shadow)》裝幀設計則是水平向上下開
這些似乎與故事無涉但其實與敘事息息相關的書本的「物質性」對我而言正如那堅實的蘋果,是蘇西·李「書本藝術家(book artist)」的「書-物」(她曾說,與其頂著繪本作家或插畫家的稱謂,她更喜歡「書本藝術家」的說法)。因此「繪本 (picture book)」顯然同時面對「圖畫」與「書本」,兩者都是她給予自己的挑戰。
在無字繪本的「邊界三部曲」裡,故事就是細膩鋪陳精準佈局的畫面:三個遊戲中的小女孩,或面對著大自然席捲而來浪潮,或凝視鏡中反射的自己與想像的他我,或拉開燈泡點上想像力與身旁物件共舞並一起探險。而三個小女孩,也許都是蘇西·李她自己,或者如她自己所說,是她自己非常想要保有的小女孩的性格:面對著遊戲規定的限制裡、社會慣例約制的要求下,充滿著好奇、勇敢和無窮的精力,並且探尋、挑戰、擴張繪本的「邊界」。
當然,三個小女孩當然更可能是翻著書頁的小女孩們,或者對著媽媽爸爸看圖說話的孩子們。而書本既是「書-物」也是載體,書溝既是書本的必然,也就成為故事的一部分。正因為沒有文字,而書溝-邊界又刻意留著空白,因此更需要讀故事的孩子們或我們以腦海裡的想像勾勒出故事的輪廓。
蘇西·李就藉著這樣的「設計」,邀請過去毫不思索慣常讀著書頁上的文字的每一位讀書的孩子,仔細摸索閱讀書頁上無字的圖面,探索書溝所切割的界面,搜索過去的經驗或投射的想像進而編造或描述圖面,說出自己的感受,說出自己看到的世界,說出對於鏡子、海浪、海鷗、周邊的事物與它們的剪影的看法。
圖說: 《影子(Shadow)》
我喜歡《海浪》、《鏡子》、《影子》不僅邀請孩子們,更也邀請曾經是孩子但如今已長大的我們參與故事,讓我們聽到來自腦海或是心底的迴響,想起海浪來回拍打沙灘的聲音、對著鏡子的裝模作樣扮鬼臉以及好奇一直回望跟著我們腳步的影子,讓我們頓時彷彿再度回到孩提時代。
鍾情於無字繪本的蘇西·李成功地掌握圖畫的無邊界語言,卻也不盡然能夠克服某些偏見、誤解或禁忌。例如:《海浪》一書的成功並未能完全帶動「邊界三部曲」裡觸碰心理議題的《影子》的英文版發行。而最可惜的應該是《黑鳥(L'oiseau noir)》。除了本土韓文版外,這本在美國休士頓印刷歷史博物館裡因為學習古老石版印刷術而完成的作品不僅不曾發行美國版,即使在法國首版發行一刷後也絕版至今。
《黑鳥》一書的石版畫賦予此書強烈的黑色風格,加上故事主題描述目睹家庭失和的女孩心底的憂傷,使得英美的童書界裹足不前。其實它的主題取材自莊子《逍遙遊》裡的大鵬(『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而整個故事則藉由女孩與大鵬一起振翅高飛、自由遨翔天地,勉勵我們不需汲汲於一時一事(『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或許莊周的境界也許並非人人可解,不過蘇西·李最新的作品再度回到這個主題。無字繪本新作《線(Line)》是小女孩在溜冰與摔跤的過程中理解生命就是不斷的嘗試,而且身旁的大家都會跌倒,然而他們也是互相觀察、共同學習的朋友。有意思的是,書中小女孩滑冰跌跤的線條與繪本畫家作畫失敗的線條互相牽扯、彼此影響、相互學習。由於滑冰小女孩與繪本畫家共同在線條上拉扯、牽引,因此敘事的「第四道牆」在此刻意地被打破,創造了「違反熟悉度」閱讀體驗。
圖說: 蘇西·李 無字繪本《線(Line)》
《線》不僅幾乎可以稱為「邊界三部曲」續篇,同時也可視為蘇西·李的成名傑作《愛麗絲幻遊奇境》的回聲。《愛麗絲幻遊奇境》結合了路易斯·卡羅 Lewis Carroll 的原著與莊周夢蝶的虛幻與真實,將故事裡的人物、故事的讀者與故事的創作者串連在一起。藉著場景的佈局,故事在結尾被日常生活中拿出吸塵器出來打掃並謝幕的作者巧妙地介入。
圖說:《愛麗絲幻遊奇境》
而我,本文的作者,一邊咀嚼著「邊界三部曲」與《愛麗絲幻遊奇境》如蘋果般堅實的「書-物」並且眼看著書中的小女孩爬出兔子洞,穿過鏡子,以及跟著「撩下去」,與海浪玩耍弄得全身濕透透並且又在滑冰場上跌得到處傷痕累累的蘇西·李;在這同時,ㄧ邊啜飲著咖啡,並且扮演在電腦打著這篇推薦文作者的角色的我,而在卻在同時繼續被生活介入:分心收發電郵、閱讀新聞,分身回應社媒、簽收網購…… 在故事外,在文章外,我們的人生繼續前進…… 而也就在此時,我不禁分神想起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訴說的一段故事:
「大汗企圖集中心神看棋:但現在令他困惑的是棋賽的理由。每盤棋最終都有輸贏:但是輸贏了什麽東西? …這時,馬可波羅說:「陛下,在您的棋盤裡鑲了兩種木料:黑檀木和楓木。您領悟的目光所凝視的方格,是從在早年生長的樹幹年輪上切下來的;您見到它的纖維是怎麼排列的嗎?在這裡是個幾乎看不見的節瘤:有一個芽苞試圖在一個早臨的春日發芽,但是夜裡的霜寒阻止了它…… 這裡有一個較深的細孔:這不是一隻蛀蟲,它應該是啃噬樹葉的一隻毛毛蟲,那也正是這棵樹被選定砍伐的原因 ......這個邊緣曾被木雕師用他的半圓鑿刻挖過,才能和旁邊比較突出的方格合攏......」從一小塊平滑且空泛的木塊,能讀出那麼多事情,令忽必烈興起難以抗拒的感動;然而這時馬可波羅已經開始談起黑檀木森林,談論載滿圓木的木筏順流而下,談論船塢,談論窗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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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ra/夾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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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西·李最喜歡的「書本藝術家」布魯諾.莫那利 Bruno Munari 的作品
撰文者簡介|曾成德 (今藝術.陳又雄攝)
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碩士,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講座教授,教育部美感與設計課程創新計畫主持人。
曾成德的建築工作包括教育、專業與服務。法國政府授與曾成德「藝術與文學騎士」勳位,砥礪他對於建築、文化與社會的持續投入
【教育部美感與設計課程創新計畫】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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