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喜歡歌仔戲,對於著名劇團——明華園必然是耳熟能詳,而更是對於其中的當家台柱孫翠鳳有著深刻的印象。孫翠鳳除了能夠扮演溫柔似水的小旦,更是能夠扮演帥氣威武的小生,驚豔四方,成為臺上引人注目的焦點。
歌仔戲對孫翠鳳有著深厚的情誼,也是在谷底拯救並拉起她的稻草。出生於嘉義的她,兒時舉家遷入臺北;由於父母不願意讓她踏入歌仔戲的行列,因此她直到26歲才開始學戲、勤勤懇懇練習臺語,渴望以此回報照顧她的明華園大家庭。
孫翠鳳在意外之下挖掘了擔任小生角色的天賦,於是她花費多年揣摩每個男性角色,在她精彩的演繹下,每個角色都有不同的面相,使她成為無敵小生。戲裡戲外,每個角色都是她的悲喜,她的癡迷。人生淬鍊出她的剛柔並濟——她是無敵小生,更是逆風前行的勇敢查某子。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皇冠文化集團,首圖由明華園提供}
▌無敵小生的半生淬鍊
有著無敵小生、明華園臺柱之稱的歌仔戲國寶孫翠鳳,憑藉高超的技巧,出演許多威震四方的角色。
除了這層身分外,她同樣也是一位妻子、一位母親,兜兜轉轉於不同角色間,在人生中演出最精采的一道光。
▊作者
孫翠鳳
人生如戲,所有角色她都演,台上台下,全是她自己。她登過顛峰,也行過低谷。她以苦練換得掌聲,用青春累積智慧,凝鍊成柔韌豐厚的底蘊。
如今她想要走得更遠,抵達更多人心裡;也走得更廣,將歌仔戲的生命力不斷傳承下去。她是不畏逆風的查某子孫翠鳳——戲裡的無敵小生,戲外的無敵女人。
被明華園接住的瞬間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我的人生,曾經跌落到最幽深的谷底。而張開雙手將我穩穩接起來的,不是別人,是明華園。
約莫是二十六歲的事了,所有的壞事都發生在那一年,孩子驟逝、事業失敗;公司收了、房子賣了,我和勝福夫妻倆窮途末路,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什麼都不剩了。幾個月前明明還是百花齊放的春天,怎地一夕遁入了無生息的嚴冬?
這些厄運來得太急,我們不敢讓遠在屏東的公公婆婆擔心,但他們早聽說我們的處境,婆婆在電話裡憂心忡忡地說:「家裡不缺碗筷,你們回來,別留在台北被人糟蹋。」勝福很有責任心,他不甘在落魄的時候回家,更不願拋下債務一走了之,於是他勸我先回去,他說:「回到明華園,至少還有公婆照顧妳。」
位於屏東潮州的明華園是個家族劇團,一家三代都在演歌仔戲,在公公陳明吉與婆婆陳水涼的當家之下,數十口人依著一口灶、一輛卡車,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我不會唱戲,回家就成了沒有用的人。」我哭著跟勝福抱怨,明華園的媳婦們個個站上戲台能文能武,眾人排開就像楊門女將一樣,就只有我這第三房的媳婦在台北坐辦公室,別說唱戲,連台語都說不標準。勝福要我別傷心,他像哄小孩一樣勸我:「沒關係,沒有人會強迫妳唱戲,我爸媽一定會好好照顧妳。」
一九八四年,在公婆的頻頻呼喚下,我拋下台北的失意與落魄,帶著簡便行囊回明華園,當時沒有想到,我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會在這個暖洋洋的大家族裡蓄積能量。
彼時的明華園已是戲劇比賽的常勝軍,一九八三年獲邀到國父紀念館演出後,更被賦予文化責任,許多廟宇酬神都喜歡找明華園搭台演出。而我是戲班裡唯一不會唱戲的「台北媳婦」,連台語都說得零零落落,心中難免隔閡。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好在公婆的疼惜,回到屏東的日子,我每天跟著戲班出門,他們忙著演戲我樂得看戲,眾人們更是左一句「三嫂」,右一句「三嬸」,喊得我心裡溫暖,幾乎忘記不久前還緊箍著我的陰霾與悲傷。
公婆的包容與疼惜,陪我走過生命中的暗潮,他們願意娶不會唱戲的媳婦進門,即使缺人手也不曾逼我上台,在我們經濟壓力最大的時候,偷偷幫我度過難關,家族成為勝福的靠山,也是我的避風港,這些點點滴滴的溫暖,讓我下定決心為家族付出,即使這不是我能勝任的環境,我也不會退縮,哪怕我只能在劇團裡跑個龍套,我也決心將自己奉獻給明華園。
婆婆引我來到案前,案上供奉著戲班的祖師爺「田都元帥」,我點起三炷香再伏首膜拜,猶記得那天屋內香煙裊裊,陽光斜斜地照在我身上,我凝視著祂,嗅著鼻間隱隱約約的檀香,慌亂的心漸漸定了錨,我原以為自己此行是離家,那一刻才明白,原來這裡就是我的家。
▌回味傳統技藝的美好
坐卡車跑碼頭的辛酸與歡笑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在一九八○年代,即使明華園已從野台戲被邀請到國父紀念館的大舞台演出,但在主流藝術領域中,它依然像是流落鄉間的孤兒,只能克難、堅忍地在民間薪火相傳。
當時的明華園已經被賦予文化傳承的使命,所以我們常常跑遍全台鄉鎮進行戶外大型公演,但無論到哪個鄉鎮,就是一部老卡車把大家載到現場,到了晚上不是睡貨車就是睡戲台,我們省住宿費、省交通費,不怕吃苦,齊心協力地把微薄的演出費用一分一毫攢下來。
剛回到明華園,我肚子裡已經懷了昭婷,公公婆婆對我很是包容與疼惜,他們交代各房媳婦要好好照顧我。有一天,劇團要遠赴小琉球演戲,這一趟出門預計十來天跑不掉,我抱著遠足的心情跟他們一起出去「跑碼頭」。
興匆匆來到門口,沒想到交通工具就是一部老卡車,車斗堆滿道具與布景。「遊覽車呢?」只見我的妯娌把行囊扔上去,三步併兩步爬上車斗,我心想這是什麼功夫?上頭的人就喊了:「三嫂,趕緊上來!」
我懷孕帶球走路、背著背包、攀著車身,遠遠看過去像隻笨拙的大烏龜,我誇張地喊著「來人,搬梯子」,他們簡直笑翻了,趕緊提點我:「右腳踏鐵板、右手攀車斗、左腳踩鐵栓……」一群人又拉又推總算把我擠上卡車。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俗話說:「各人有各人的風水。」只見車斗雖然被布景和戲箱塞滿,但眾人熟練地鑽入其中,或倚或靠,都有一處安適的地方。他們幫我找了一個孕媽咪的「博愛座」,是眾多雜物之間最不容易顛簸的地方。
我靠著卡車的帆布和鐵架搖搖晃晃抵達目的地,別說休息,遇到路面不平還得小心別摔下去,這段交通過程,讓我這個道地的「台北俗」很不能適應。
後來我漸漸發現,坐卡車是我最痛苦的事,白天一夥人嘻嘻笑笑就度過了,但有時若接到早戲,需要在兩地之間連夜「過位」,那段坐在車斗的時光,只能聽著風聲呼嘯耳畔、長夜無眠,每每望著天上星斗,那股從內心深處不斷滋長的孤寂感最為難受。
我的睡眠品質向來不好,每當需要過位時都忍不住頭皮發麻,上了車,我左看右看,大家彷彿睡仙上身,任憑路途顛簸依舊睡得香甜,在鼾聲與風聲夾雜之中,我總心想:「你們真的是天生吃這行飯呢!」
白天前台演戲、後台著裝,入夜後草蓆一鋪就成了床。前台是男性工作人員的地盤,後台則是單身女性與夫妻檔的位子。大家拿出各自的行囊,裡頭裝了草蓆、棉被、枕頭,在戲班長大的人,自小練就一躺入眠的能力。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其中,夫妻檔在外演出,若想睡得隱密一點,還能擁有自己的「高級套房」,那是把舞台上約莫半身高的木製布景拉來隔間,我第一次看到時忍不住驚呼,「這是開放式的套房吧!」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很有默契地不會窺探隱私,說起來也很溫馨,我們劇團裡很多小孩,都是在這樣的高級套房裡誕生的。
我腰椎受過傷,即使已經備妥兩件厚被,睡在木板或戲箱上,左翻右翻依舊疼得睡不著,且戲台由長條木板搭建,好不容易即將入眠時,只要有人起身,總是踩得木板嘎嘎作響,等到我再次醞釀好睡意時,天空已泛起魚肚白,大夥又要起身工作了。
那段失眠的日子,我總是數著星星、看著月亮,聽著野外蟲鳴此起彼落,夜裡冷冷清清的戲台,讓人格外寂寥。偶爾眼角瞥見那處小套房,更加思念遠在台北的丈夫,和與自己無緣的大兒子。
這樣的野台生活,我真的撐得下去嗎?勝福知道我孤單無助嗎?他自己又過得好嗎?我的大兒子有到佛祖身邊了嗎?祂會到夢中找我嗎?每思及此,多愁善感的我總是止不住情緒,後來我學會無聲哭泣,總是在其他人發現之前,偷偷把眼淚擦乾淨。
下定決心學唱戲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二十六歲那年,走過這段跟著劇團南征北討的日子,我體會了做戲人的甘苦,看見大家族同心協力為了歌仔戲努力,彼此間沒有一句抱怨,那樣的凝聚力和互助精神,是我這個都會女性從未感受到的情感,加上公婆的體貼與包容,使我暗暗下定決心:「好!我要加入你們!」
其中,我效法的對象就是家族裡那些身懷絕技的戲班媳婦們,台下輪值張羅大家族的餐食,上了台個個都是足以撐起一片天的名角,而我身為唯一的「台北媳婦」,別說唱戲,連台語都說得怪腔怪調,有時我也難免焦慮,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家中的一分子。
但我的成長過程,也非與戲班絕緣。事實上,我的父母親早年曾隨著戲班漂泊,他們不願兒女踏上這條艱苦的路,因此舉家搬遷台北,並供我讀書,讓我遠離戲班生活。
記得公婆當年提親時,母親什麼聘禮都不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讓我回去演戲。勝福聽了在旁打包票:「她那口外省台語也沒人聽得懂啦!」而我公婆確實信守承諾,即便家族再缺人,哪怕是一個沒有台詞的小角色,他們也不曾要我上台演戲。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其實勝福說得沒錯,我的父親是河北人,他說的台語有很重的鄉音,到了學校說國語,出社會後當起辦公室OL,更沒有機會說台語,日子一久跟母語都生疏了。但回到明華園,聽不到任何一句國語,就連牙牙學語的孩子,學的第一句話也是台語。
記得勝福有時回到屏東探班,我們總習慣用國語交談,我的妯娌有天私下告訴我:「三嫂,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在家講『北京話』?公婆聽不懂,他們以為你們有什麼煩惱不好說,老人家在旁看了很擔心。」
原來讓老人家誤會了!我於是決定昭告家族成員:「你們以後都用台語和我對話,若我下意識用國語回答,大家就裝沒聽見吧!」開始苦練台語後,我覺得自己跟家族愈靠愈近了,漸漸地也想為家族盡一份心力,眼看戲班常常缺人手,有時連司機也得跑個龍套,我便決定毛遂自薦,我想更融入這個溫暖的大家庭!
圖片來源:明華園提供
其實早在一九八三年明華園北上國父紀念館演出時,我已經在劇團裡跑過龍套,扮演一個沒有台詞的丫鬟,劇團裡上上下下看我扮相漂亮、台風穩健,他們很看好我,便邀請我只要回屏東,就當作來戲班玩,沒壓力地跑個龍套。
玩票性質與正式學戲的心態自然不同,不同於傳統戲班,都是以「聽戲」、「口耳相傳」的方式學戲,我決定學戲後,便備妥錄音機和筆記本,看戲之餘勤奮地記錄對白,若是漏了兩句,下台後便纏著小生、小旦,要他們再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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