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读的译文献给你,艰难的功课留给我自己 | 专访 李继宏
撰文 诚品生活苏州名著新译从来不是一件讨巧的活儿,尽管如此,他翻译的《老人与海》还是被梁文道在翻阅七八个版本,对比原文后评价为“目前为止,比较忠实的一个版本”,而更多读者对其翻译作品的评价则是:还不错,挺好读。
尽管在国内出版市场中备受瞩目,但译者本人却作为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客座研究员,长年客居美国,终日往返于图书馆资料室与书房之间,远离繁华和纷扰,埋首于万卷书页。2018年6月,诚品生活苏州小王子75周年纪念展期间,李继宏先生专程从美国南加州赶来现场,与读者们分享《小王子》翻译过程中的心得体会。讲座开始前的访问中,李继宏笑说,大概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宅的人了。如果一天能有25小时,那么他愿意用这多出来的一小时去后院里喂喂鸟。李继宏在加州的书房倚傍山林,蜂鸟成群——文学翻译的漫漫长路上,它们是最不刀扰的陪伴。
▲2018年6月30日,李继宏在诚品生活苏州 讲座现场
《小王子》是一部存在主义著作,应该与萨特的作品摆在一起。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心中有什么,便会在阅读中看到什么。所谓“经典”则类似于一种映射,在不同时代环境、不同人生阶段阅读,都将照应当下的人心,焕发出不同的光彩与魅力。流传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法国童话《小王子》正是这样一本值得一再重读的文学经典。
李继宏第一次阅读《小王子》是在大学毕业之后,孤身一人住在广州东山区的出租屋里。对于刚刚离开集体、独立生活的年轻人来说,铺天盖地的寂寞是一种新鲜、陌生,且无法回避的人生体验。回忆起初读《小王子》时的感受,李继宏尤其强调“孤独的共鸣”——小王子住在一个人的星球,好孤独;飞行员落难于茫茫沙漠,好孤独,“书里到处都弥漫著那种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孤独感。”2012年,当初的那个初尝寂寞滋味的年轻人早就学会了与孤独做朋友,而八九年前那部让自己“看见孤独”的小说,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又再次回到手中。
这一次,对于李继宏而言,是翻译,也是重读。
重读:该与萨特的书摆在一起
所有译者在成为译者之前,首先作为读者而存在。这一点对于李继宏来说尤甚,他格外看重自己作为“严肃读者”的身份对于后续翻译工作的铺垫。因为,一部作品能否被成功翻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对原著的研究是否深入,理解是否透彻。
以《小王子》为例,在真正著手翻译之前,李继宏不但对安托万 · 德 · 圣埃克苏佩里的生平背景做了大量研究、完整阅读了作者一生的全部著作,更对作者所处的十九世纪初法国文坛思潮做了一次细致的梳理,以此把握作者在时代中的位置,以及《小王子》在作者所有作品中的位置。在此基础上,他提出:“《小王子》是一部存在主义著作,应该与萨特的作品摆在一起。”在译者看来,安托万最好的作品还要数《人与大地》,其中蕴含著更为浓郁的存在主义倾向。《人与大地》之后再阅读《小王子》,便更可以感受到作者作品中一脉相承的思想体系。
打个比方,就好比去美术馆看梵高的画——当然,人人都知道那些作品十分昂贵,但那“了不得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时候就需要有导览来告诉观众这些画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只有了解梵高之前、之后的画坛,人们才能懂得这些作品的开创性和重要性,才能感受到梵高留给后世的震荡波。
文学翻译也是一样。李继宏坦言,自己在最开始从事翻译时,曾历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时光。在决定翻译一本书之前,不但有海量的背景资料需要研读,更重要的是清晰地理解欧美文学史的来龙去脉,如此方能看懂一本书的风格和它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只有当枝繁叶茂的文学史卷在心中铺开,当安托万浪漫又悲情的一生在脑海中回放,再次重读《小王子》才能真正看见隐藏其中的存在主义的哲思,才能以确定的笔触来呈现这部短小却光芒万丈的法国经典文学作品。
《小王子》
作者 | [法] 安托万 · 德 · 圣埃克苏佩里
译者 | 李继宏
出版 | 天津人民出版社╱果麦文化
翻译:难的是节奏,又不只是节奏
翻译《小王子》难吗?说容易也容易,译成中文区区三万余字,字面意义极尽朴素。可说难也难,李继宏说:“过程中,我斟酌最多的是节奏,是诗意。”
1943年,《小王子》在美国以英文版首次面世,直到作者去世一年之后的1945年,原著法文版才得以发行。李继宏对比研读两个版本之后发现,虽然英文版与法文版在内容上相差无几,但在语言节奏上却颇多差异。安托万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是一位诗人,行文之中大量押韵、平仄的讲究,这让法文原著不仅好看,甚至读起来也十分好听。而法文版中的短句在英文版中常常被组合为一个长句,改变了阅读节奏,致使那些“重要的东西”在转译过程中颇多损失。因此,李继宏在新译《小王子》时,尤其注意文句节奏的吻合:“我或许无法在每个音节上做到一致,但在断句上会尽量靠近法文版原著。”
至于节奏之外,语气、结构、文化的把握与传达……这些翻译界向来公认的难点,李继宏的破解之道几乎是以不变应万变——无一不是归结到对于原著的研究与理解。他笑说自己在买书挑选译本时有一个“快捷方式”:一本书翻3-5页,如果少有虚词或语气词,那就值得谨慎考虑了。因为,中文语境中表示语气的“啊”、“呢”、“噢”这类词汇,以及“竟然”、“终究”等虚词,在英文中并无与之实际对应的单词,唯有建立在译者对文本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在翻译中自如运用,而没有虚词的中文文本,自然显得生硬难读。
如果追问,整个翻译过程中,普遍最难以转译的是什么?李继宏想了想,回答说:是主旨。忙碌生活中,很多读者在阅读时无心深入,那么译者该如何将作品的主旨完整地传达?该如何劝说开卷者好好读完一本书?“一方面,我翻译时尽可能地强调可读性,使文本连贯易读;另一方面,添加大量详尽细致的注释、撰写深入的导读……为此,翻译之余,我还做一些文学研究的工作。当然,或许还有别的方法,我也正在探索中。”这既是译者自语,也是天下做书人的苦心。
做对得起原著的翻译
如果我小时候读外国文学得到的是后来阅读原著时的那种体验,那么我童年的阅读面将会广大得多,我接触到的世界会辽阔得多。
2012年起,李继宏与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签约推出“李继宏世界名著新译”系列图书,迄今已出版包括《小王子》《老人与海》《了不起的盖茨比》《瓦尔登湖》《月亮和六便士》《傲慢与偏见》在内的多部世界经典名著——每一本都久负盛名,每一本不乏丰富的前辈译本。“何必如此?不担心招来非议吗?不怕活在前人的阴影下吗?是否必须与前辈译得不同才有意义啊?……”对于李继宏来说,自从开始名著翻译,这些问题就不陌生。人们总是预设,新译者一定会反复研究、对比、借鉴前辈的译本,但意外的是:他不。
至少要让孩子读下去
在成为独立译者之前,李继宏曾任职于上海译文出版社。彼时,他常常利用午休时间去出版社楼下的上海书城游逛。在书城2F 外国文学专区,李继宏翻阅了当时市面上的大量文学译本,他坦言说:不够好,因为都很难读进去。这也让他联想到自己童年的阅读经历,明明对中文文学爱不释手,却怎么也啃不下《孤星血泪》《悲惨世界》等外文译著,以致怀疑自己与西方文学天生无缘。这样的疑窦一直持续到念大学,在具备原著阅读能力之后,李继宏才发现:“原来外国文学并不像记忆中那般不知所云。”
或是受这段童年遗憾的影响,当李继宏笃信市场上应该有一种更好的文学翻译时,他便下了决心:这件事一定要做成。“对于多数人来说,如果中学之前没有养成阅读习惯,可能这辈子就不读书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做能够让人读得进去的名著,至少要让孩子能读下去,这是“李继宏世界名著新译”的起点与初心。
翻译者的“参考资料”
大约是出于对现有译本的固有印象,轮到自己执笔翻译时,李继宏从未想过要“参考借鉴”。更重要的是,在李继宏看来,翻译工作者真正应该参考的资料不是所谓“经典译本”,而是更原始、更细致的一手资料——这也是他选择长居美国的重要原因之一:国外有更充分的英文文献资料可供查阅研究。
以翻译《傲慢与偏见》为例,为了读透这部200年前的经典小说,李继宏搜集了大量当时的英国杂志,如《爱丁堡评论》Gentleman’s Magazine 等,以及研究当时英国社会各方面的专著。甚至,关于书中出现的收费路,李继宏不但了解英国收费道路系统的建造过程,还考察了当时从爱丁堡走一英里要缴纳多少路费等等时代生活的细微末节。“简·奥斯汀的创作是在18世纪末,那时候的衣食住行、道德观念、法律制度、社会风气等等和现在的英国大不相同,如果对那段时期的英国历史缺乏足够的了解,根本谈不上准确翻译。”对于李继宏来说,这些才是开展翻译工作的基石。
无论如何做,都是我在做啊!
要是《老人与海》和《瓦尔登湖》读起来感觉一样,那你就不应该付我那么多钱啦!
在翻译界,过去存在一种颇为主流的观点:译者要尽可能将自己变成“透明人”,以此呈现原作者的本来色彩。但同时作为小说家和翻译家的村上春树在谈到翻译工作时却说:“无论翻译家多么尽力地想要在文字中抹去自己,多少也还是会留下一些。”而已经翻译了多部语言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家李继宏,在这方面的观点却更为彻底:“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嘛!”
译本是“合作”的产物
在李继宏看来,一方面,原著与译本,从根本上就是两种东西。“既然读译本,读者接受的便是原作者和译者的合作产物。对于只想读原作者的人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读原著。”另一方面,原著服务的是著作的母语读者,而译本是给译入语的读者看的,两者存在文化背景、语言习惯等方面的多种差异。所以,在翻译领域存在多种流派,从文化角度、功能对等、语法角度等方面去考量,而不是粗暴地要求译本等同于原著。——“所以啊,为什么总想著将自己抹掉呢?要知道,无论如何做,都是我在做啊!”
莎士比亚的难题
但即便在“译者为中心”的翻译理论中,译者也必然要优先考虑贴近原作者的文风,而非自身的写作偏好。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就很容易对译者迥异多变的风格感到困惑:《老人与海》中,李继宏几乎不使用成语并且大量运用短句,而《月亮与六便士》却被读者戏称为“成语词典”,《瓦尔登湖》中的长句比例则到了略显晦涩的地步……出版人路金波曾问:“怎么同样是你翻译的《老人与海》和《瓦尔登湖》读起来却不一样?”他笑答:“要是《老人与海》和《瓦尔登湖》读起来感觉一样,那你就不应该付我那么多钱啦!”
不同文风的把握,归根结底仍是建立在译者对原著文本深入研究、透彻理解的基础上,这一点,几乎是李继宏翻译立足之根本。因此,没有思虑清楚之前,他不会动笔。《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一部让李继宏放在心上多年,却迟迟没有开工的作品。莎士比亚英文原著中大量以古英文书写的诗句,除了押韵之外,还有更多文法上的讲究,对于中文翻译来说,如何最大程度地还原语言的复杂、优美和韵味,将是个棘手的难题。“或许,对仗工整、音律和谐的楚辞体可以一试?”李继宏眼中流露出兴奋和期待。——或许吧,这是莎士比亚留给全世界译者的考验。
但我们的确有理由相信,译者对原著文本细致入微的研究与参悟,就像农人深耕土地——汗水浇灌的土壤上,总有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