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羽毛:从《想像的动物》重新发现作家中的作家——波赫士
撰文 安石榴(作家)如果所有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作品是一根灿烂的羽毛,我发现波赫士喜爱的事物和概念,也都在《想像的动物》这本书里,当中的段落都是羽毛上更小的羽枝或羽小枝,它们在一个相应的宇宙里做规则的排列,对光波进行干涉和叠加,从而显出斑斓的色彩(那美,犹如彩虹的颜色无法分割)。这是一段非常快乐的阅读时间,就是得这麽多「想像的众生」集合一处,我们才得以重新发现波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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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家里有过几只猫,这是肯定的。我从曼谷埃尔(Alberto Manguel)的文章里读到他有只大白猫叫Beppo;有个朋友发给我一张相片,波赫士握着拐杖坐在一张硬木扶手椅,左下方地板上有只花色不明、仰躺的慵懒大猫,牠的名字叫阿莱夫(Aleph),这取名一点都不意外。「阿莱夫」是波赫士一个短篇小说、一本集子的名字,也是多种闪米特语的第一个字母,出现在启示录,「我是阿莱夫,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终。」阿莱夫,即初始。
〈阿莱夫〉里描写,波赫士在朋友家地下室的第十九级阶梯上看到了阿莱夫,「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老普林尼《博物志》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这就是波赫士的阿莱夫,也是他的猫,他赋予他的猫如此的象徵意义,如同前人(也许还有我们)不知不觉的赋予豹、凤凰、龙、独角兽、精灵某些意义,在人类的世代交替下,那些象徵意义会繁衍、转化,或者终止、消失。我们可以发现波赫士的作品里俯拾即是充满含义的事物,包含猫、老虎、狮、大鹏、鹰,反覆出现的镜子、玻璃、水面、迷宫、塔,太阳、星辰、天使、一千零一夜;而重新阅读《想像的动物》(波赫士从前没有收进全集便不免使多疑的人猜想这本书不太重要),竟与第一次阅读波赫士短篇小说〈环墟〉时一样充满惊异与愉悦。
例如〈镜中动物〉说镜中有另一个世界,里面的生物被黄帝以魔法强迫做人类所有的动作,可怕的是有一天它们会摆脱那种昏沉的状态,打破两个世界之间的金属或玻璃屏障对我们发动攻击,而自然的,水中生物会站在它们那一边。波赫士不止两次三次的在诗、小说中提到镜子,「指点马其顿亚历山大去征服东方的镜子。那面镜子反映了整个宇宙。」「你透过飘忽的水面和坚硬的玻璃∕将我跟踪,尽管我已经成了瞎子。」「那些磨光的表面是无限的表示和承诺」「玻璃镜子和水面曾使一代又一代的人产生『第二个我』的联想。」除了「抽象」的动物,对於「真正」的动物他也兴致浓厚,他写过很多次猫科动物,这部分留待後面再述,读过杨耐冬译本的读者都受到鸟王西摩格(杨译为西牟)这篇简洁且深邃美感所触动。〈不死鸟西摩格〉,牠在中国的中央落下一根绚丽的羽毛,於是群鸟知道了西摩格的存在,决意去寻牠。西摩格,这名字意谓着三十只鸟。寻王的群鸟经历艰辛,最终只剩三十只鸟抵达西摩格的居处,终於找到了牠,「牠们觉察到自己就是西摩格,而西摩格就是牠们中的每一个,也是牠们全部。」他喜欢这个元一(One)的概念、同一性的原则,「我将从千百个表面现象归为一个表面现象,从一个极其复杂的梦归为一个十分简单的梦。」他引述过《九章集》,「在理性的天国,一切存在各处。任何事物是一切事物。太阳是所有的星辰,每一颗星辰也是所有的星辰,同时又是所有的星辰和太阳。」甚至他写过好几次这个伊朗传说「百鸟朝凤」里的西摩格,有次就直接写牠即是大鹏,「大鹏包含了三十只鸟,每一只鸟都是大鹏。」「鹰无非是不可信而已,大鹏却是不可能的。组成大鹏的个体并没有消失,望着大鹏的众鸟也是大鹏。无处不在的大鹏是错综复杂的,魔法似的大鹏後面是泛神论。」寻找者成了寻找的目标,他深受此一想法吸引,自然的,书里有篇〈双生〉,镜子里的那个我,是另一个自我,「一个寻找上帝的人,他找到了自己。」「在叶慈的诗歌中,双生是我们的正面,我们的反面,是补足我们的那一个,那个我们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的人。」
有了元一、和双生的概念,还可以把数字往上增加到「一千」。其实,波赫士真正想谈的是「一千零一」。《想像的动物》里提到过许多次《一千零一夜》,「世界上最美的书名之一」,毕竟那本神秘东方之书其产生的效果和一座动物园差不多,都使得孩子满是惊奇、流连忘返,也因此这两本书势必要互映,「一千零一」这个数字本身就是一个宇宙。他甚至在其中一篇用「一千零一次」来形容人们历经的困难。同样的,他也在许多作品里提到这个数字,「一千是一个不定数,是『很多』的同义词。一千零一则是个表示无限的数——一个无限而确切的数。」「『一千』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同义词。说一千夜,就是无穷无尽的夜晚,很多很多的夜晚,无数个夜晚。说『一千零一夜』则是给无穷无尽再一次添加。」「一个千夜之夜的伊斯兰夜晚,天堂的秘密的门洞开,水罐里的水比平时甘甜」「那本大八开的书是英文,有一千零一页。」他当然也有一篇写辛巴达航海故事里的大鹏鸟,他也顺便在结尾处给我们一个愉快的细节,「马可波罗补充说,大汗的使节带着一根大鹏鸟的羽毛返回中国。」
喜爱波赫士短篇小说〈巴别塔图书馆〉的读者也能够在《想像的动物》里有所发现。艾可(Umberto Eco)说过,「乔伊斯玩弄操纵文字,而波赫士玩弄操纵的是概念。」这些概念就像铁屑一样沿着波赫士的磁力线聚集、排列。我们看看他怎麽说那个宇宙的图书馆,「图书馆是个球体,它精确的中心是任意六角形,它的圆周是远不可及的。」
The Library of Babel by Erik Desmazieres。图片来源:Warnock Fine Arts
书中的〈犹太教恶魔〉提及犹太人构想的一个居住着无数天使与恶魔的球体;〈球体动物〉里,「受祝福的人将以球体的形式复活,并滚入永恒。」还有,「我觉得宇宙的图书馆有一本『全书』不是不可能的。」请看,元一的概念再次出现,而元一与圆球是不同版本的类似概念,〈阿莱夫〉里写,「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再有,「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後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後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这个宇宙秩序的重复,出现在《想像的动物》最精采的篇章之一〈浴火凤凰〉,有段希罗多德从埃及人那里听来的凤凰的事蹟,每五百年,凤凰会将父鸟的屍体装在一个牠制作的蛋里,然後从阿拉伯带到埃及太阳神庙。这是凤凰早期传说的版本,之後凤凰的生命周期有各种说法,一四六一年或一二九九四年,接着出现了凤凰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牠自己成为自己的继承者,篇章中写道,「古人相信,当这个巨大的天文周期完成,宇宙历史将重演所有的细节,因为行星的重复影响;凤凰将成为宇宙的镜子或图像。」我们从波赫士自己的文字里发现他的无限(也是我们的无限,而他帮我们注意到),是宇宙不断重复的一种有序的外貌,若非如此,无序的无限势必压垮每个人的心灵;为免於被压垮,我们会一再的将无序的事物看出秩序来,即使需要把时间拉得非常长。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这个世界仍然存在的老虎。序言里,波赫士说「老虎玩偶或者百科全书上的老虎,使他准备好了毫无畏惧的看待血肉之躯的老虎」。猫、老虎、狮子,也是他经常会写到的,「因为就牠(虎)而言,个体代表了整个物种。我们认为牠残忍而美丽。一个名叫诺拉的女孩说:虎是为了爱而存在的。」他写过一篇小说〈蓝虎〉,「老虎总是吸引着我。记得小时候,我常在动物园的某个笼子前逗留,而别的笼子我毫不在意。我常常根据老虎图片的好坏,来评判一部百科全书或者自然史某篇文章的水平高低。」因此我们知道,小波赫士注意到了虎本身具有的含义,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麽,而老波赫士认为「梦的动物学比上帝的动物学来得贫乏」,梦的动物学无论如何都只是人对复杂世界的重述或重新排列再试图给予意义,因此我们读完《想像的动物》,我们依然不会知道龙的意义和宇宙的意义,「我们不知道天地宇宙究竟是什麽我们不妨认为天地宇宙根本不存在」,但如此辛劳书写成书,背後定有一个驱动的力量,也许不是为了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当然答案很诱人,神秘主义者愿倾尽所有去知道上帝所知道的,但终极答案非我们所能知,波赫士知道「世界似乎被一个谜所支配」,他想做的是找出我们为什麽要这样做,「尽管我们无法洞悉天地宇宙背後神的意旨,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努力找出人的企图。」
我们可以把〈阿莱夫〉视作窥视大师内在世界的一个微观的阿莱夫,但如果所有波赫士的作品是一根灿烂的羽毛,我发现波赫士喜爱的事物和概念,也都在《想像的动物》这本书里,当中的段落都是羽毛上更小的羽枝或羽小枝,它们在一个相应的宇宙里做规则的排列,对光波进行干涉和叠加,从而显出斑斓的色彩(那美,犹如彩虹的颜色无法分割)。这是一段非常快乐的阅读时间,就是得这麽多「想像的众生」集合一处,我们才得以重新发现波赫士,因此,《想像的动物》也可说是一个阿莱夫,它不单纯是幻兽辞典、虚灵之书,夹在书店的架上与百鬼夜行、西方精怪之类的书籍并列,它更是波赫士所有作品的概念、古往今来所有的概念;被他点了名的想像动物,产生了新的生命,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繁衍出其他意义,它们也在那里影响着我们这个世界。
最後,让我引用艾可洞若观火的话语,「波赫士当年必须在两件事中做出抉择:或是穷其一生精力寻找上帝的秘密语言(向我们叙述寻找的过程),或是把数千年的知识看作原子的飞舞,看作交杂的引述以及相互胶黏的概念而加赞颂。正是从这飞舞、交杂以及胶黏中,产生了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也将是将来或者将来可能的一切。这便是巴别塔图书馆员的义务和潜能。」再一次的,我必须强调,我们真的可以从《想像的动物》中看到这位艾可说的「极度兴奋但却保守的档案管理员」,或者波赫士的自我形容「我小时候常常纳闷,一本书合上後字母怎麽不会混淆,过一宿後为什麽不消失」,就是这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人,将我们从难以再寻得阅读乐趣的昏沉的状态中唤醒,再次告诉我们象徵、概念、组合、故事、宇宙与阿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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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简介|安石榴
台湾台南人。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毕业。曾获时报短篇小说奖,着有小说集《喂松鼠的日子》、《那天,你抱着一只天鹅回家》、绘本《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信谊幼儿文学奖图画书首奖、第一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优秀图画书)、《乱78糟》(信谊幼儿文学奖图画书评审奖)、《晒衣服》、《大胆的老婆婆》、《安安的奇幻动物园》,还有童话作品〈丝丝公主〉、〈洋娃娃〉(国语日报牧笛奖),以及桥梁书「多多和吉吉」和「小熊威力」系列。短篇作品〈衣柜里的猫〉曾改编为电视电影剧本,於公视人生剧展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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