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旅行,总由奇遇开始|《书页中的永恒》#诚品选书
撰文 張淑英(清大外語系教授、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倘若一本书是一趟旅程,那麽,对於行走其中的探险旅人而言,书名就是他们的罗盘和星盘。」(《书页中的永恒》)
这二十年来,我们看到许多与书相关的小说、散文论述琳琅满目,中译书市也风行草偃、前仆後继引介出版,在在反映了这个绵亘数千年,许多人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如何结束的「书的革命」和「书的重构」的忧心,却又渴望任何一枝草一点露的书写得以醍醐灌顶、力挽狂澜。多年来这些爱书人、藏书人、寻书人、写书人的爱与愁,对着广大读者声声唤,字字催,叩心扉,《书页中的永恒》又为我们带来什麽新奇和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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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构思写这篇推荐文当儿,伊琳娜.瓦耶荷(Irene Vallejo)透过Twitter请朋友Daniel García来致谢,谢谢「台湾西班牙语学会」向会员和台湾读者推介这本她在亚洲的第一本译作,满心好奇、充满期待,即使读不懂我这篇推荐文,仍亟思跟台湾的读者来一场中西对话。
2021年九月(2021.9.25),台湾西班牙语学会成立大会上,西班牙商务办事处处长Eduardo Euba致词时,对着全体会员朗诵这本得到2020年「西班牙国家散文奖」的西文片段时,大部分的人都还不知道中译本即将诞生。我们与这本书的相遇,无形中也再现了这本书里叙述的某些人与书的故事。
书的旅行总由这样的奇遇开始。
《书页中的永恒:书籍的历史与流转之路》如何搭桥牵线,带领我们走向原文书名《灯心草的无限》(El infinito en un junco)的深层意涵和作者的企图心?跨语言、跨越疆界的文化诠释或翻译、时空的氛围、出版的敏锐度、读者的接受度种种因素带动了书的命运,引导它的流向和转折,它的兴衰幻灭。这是本书第二部第41篇章〈经典:芦苇的故事〉启动了本书的根源,作者走入时光隧道,娓娓细诉所有跟书有关的千年历史与时运;这也是第36篇章中提到的「一本书的书名是『一条纱线焊接了故事中心思维,从此无法分离』」。
「Junco/juncus」,来自拉丁文的「jungere」,原产於美、非大陆、地中海流域,约有225种,我们称它作「灯心草」。芦苇草(Phragmites)分布全球温、热带区,「Phragmites」源於希腊文的「phragma」,约有87种,但详知被认可为芦苇属者仅1到4种左右。灯心草和芦苇同列「禾本目」,他们的生长环境和特色十分相近:生於沼泽、河渠、海滩湿地(phragma的原意);身形特色类同:茎杆笔直,群聚而生,圆锥花序(jungere其意为「连结、汇聚」);使用功能类同,因其韧性用作编织。伊琳娜追本溯源,探究这个植物最古老的名字是「Arundo Donax」(暖竹、芦荻),从闪族的名称「qanu」逐渐演变到希腊文的「典律」(canon),於是将「经典」(classicus:最富有的阶级)的根源和典律连结,以灯心草和芦苇为隐喻。
临水而生,乍看状似优雅柔弱,随风摇曳的灯心草和芦苇,性耿直硬挺,虽有芒刺不见露,板荡识坚毅,又因其花序属於「无限花序」(花序轴的顶端没有立即发育成花,仍继续生长且产生侧生花的能力),引喻其无限的生命力。更美的是,荻草和芦苇正是诗经的蒹葭,东西典律结合,源起(缘起)说文学,希腊罗马(拉丁)文字譬喻并肩齐步,恰是这本书的脉络和路径。伊琳娜犹恐芦苇笔直茎杆的譬喻无法展现经典走过的坎坷曲折路,临去秋波,文中补缀「蜿蜒河流」的诠释,妆点这本书名的丰富和完整。我倒认为成长於沼泽低地、全球几乎可见的灯心草或芦苇足以涵盖经典的真谛;河流尚且有同流合污的不可抗力,而沼泽栖地,无论水质如何,或清或浊,或乾或湿,环境或劣或善,本做蜡烛用的灯心草总能群聚绵密繁衍,永燃不灭。
《书页中的永恒》反映了爱书人迈入千禧年後,开启二十一世纪「知识爆炸」的新纪元和科技日新月异「望山跑死马」的焦虑和「慢步」,读书人面对高科技种种汰旧换新的快转步调,犹恐失能又失智,在旧典依然魂萦梦牵(舍不得挥去),新页尚未准备就绪的迷宫中寻找方向,窥视未来。伊琳娜和大部分的我们参与了这场不少人认为科技全盘皆赢,人文恹恹(也奄奄)式微的棋局,表面说是见证剑拔弩张的拔河,却感受到煞像虚张声势壮胆般,越是声嘶力竭大张旗鼓地宣示人文素养、阅读与文学益形重要当儿,却越见它如遭抛窗的自由落体般加速度狂往深渊掉落。
这二十年来,我们看到许多与书相关的小说、散文论述琳琅满目,中译书市也风行草偃、前仆後继引介出版,在在反映了这个绵亘数千年,许多人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如何结束的「书的革命」和「书的重构」的忧心,却又渴望任何一枝草一点露的书写得以醍醐灌顶、力挽狂澜:《华氏451度》、《查令十字路84号》(84, Charing Cross Road)、《重返查令十字路84号》、《过於喧嚣的孤独》、《月宫》、《纸房子里的人》、《风之影》、《书店》……多年来这些爱书人、藏书人、寻书人、写书人的爱与愁,对着广大读者声声唤,字字催,叩心扉,《书页中的永恒》又为我们带来什麽新奇和新意?
探索西洋文学的葵花宝典既经典又简洁,就是希腊罗马文化(外加《圣经》),《书页中的永恒》分成两部:一部希腊文学、一部罗马文学。从这两大文学版图开枝散叶,也像灯心草和芦苇的根状横走茎一样,盘根错节;作者以她娴熟的拉丁、希腊语言和文学专长的笔触,如千斤顶般扛起三千年的书的长城,细说它的光明与黑暗,它的楼起楼塌,废墟中见星火,以及千古风流人物(英雄vs. 反英雄)与书的情结;透视书在受宠与遭弃之间经历文明与野蛮的拉锯与抗衡。灯芯永「燃」不灭也是一个双面刃:缔造永恒的明亮和「纵烧」的瞬间毁灭。
伊琳娜从「硬体──图书馆」破题,窜入馆里的「载体──书」,再点出这两体的「核心软体──人」,有如创世纪上帝造人、手与手的连结与传递:从亚历山大大帝到班雅明;从荷马史诗到鲍布.狄伦;从托勒密王国的亚历山卓图书馆/博物馆到遭受疯狂轰炸的塞拉耶佛图书馆;从口述文学的流失到手抄本、以迄於印刷业的复制;从莎草纸的卷轴到电子书的平面,从非主流的马提亚尔的讽刺短诗、奥维德的情色《爱的艺术》迄於萨德侯爵;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戴克里先与纳粹焚书的残忍恶行,迄於今日书商自行销毁滞销的库存书的不堪。值得深思的是,发现别人,认识自己,这本书揭櫫人类知识的启发始於「非洲」(埃及),源於更古老的东方,传输到蛮荒欧洲,却在东方倾圮时回收欧洲的文明,没落的东方人差点遗忘了自己是始祖。
19世纪时,依据建筑遗迹模拟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图片来源:wiki)
伊琳娜把这部书献给她的母亲艾莲娜,说「她是混乱局面的驯兽师」,身为一个女性作家,经历遭霸凌的学习黑暗,几乎想放弃写作的念头,却创造了《书页中的永恒》,力行自我实践的疗癒与救赎,意外让自己成为书市闪亮的新星,一切端赖那枝坚毅笔直的灯心草。因此,这部书,诸多着墨在女性角色的省思:从倾国倾城的克丽奥佩脱拉七世到集中营羸弱的女子贾莉亚和爱莲娜,差距数千年的她们,或成为伟大文学(书)的主角,或让文学(书)成为他们心灵的舵手、生命行将淹滞的浮木;哪怕只容许男性执笔,书的内页却少不了永远的女主角;出身贵族的希帕提亚,致力追求知识与自由的才女,却遭割舌挖眼私刑致死;一样名门贵族的索皮希雅,一场非门当户对的爱恋,向社会批逆鳞以诗抒情;彼时女性意识的先驱种了树,演进到後世成了林,吴尔芙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书写;甚至当代美国文化振兴计画,在阿帕拉契偏乡山谷赠书阅读,为了拯救经济危机和文盲,那不畏艰苦骑马扛书的图书馆员,是一群无名的女英豪,「书」成为古代女性遭受压迫的凌辱和当今两性平权的见证。这是伊琳娜透过大时代大历史框架下,唱出女性的声音。
所幸在这书的系谱学和流变中,纵使悲喜剧交织,所有与书连结的元素:图书馆、书店、藏书家、偷书贼、书商、吟游诗人、作家、纸笔、涂鸦、书法、印刷、键盘、翻译、译者、版权贫富贵贱无法左右展书阅书的双手,从饱读诗书的奴隶到腹笥甚窘的君王,都可以私密地享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充实与满足。浸淫现代书香不虞匮乏的我们,知识无国界,唾手可得,然而我们翻书(不求甚解)丢书的速度却比谁都快。伊琳娜这本博士论文改写的散文书,处处吉光片羽、金玉珠贝,唤起我们沉睡的心灵。二十世纪末,人类订定了世界图书与版权日(4月23日);少数国家也订定了国际图书馆日(西班牙最为慎重,纪念塞拉耶佛国家图书馆遭焚,订在10月24日),还有9月8日的国际扫盲日(国际识读日),当人类需要特别的日子提醒阅读时,是一个警惕的危机?还是契机?
身为一个读者,浸淫《书页中的永恒》那浩瀚的书海中,享受之余,思古幽情的眷恋和向往,远远比现代科幻的情节叙述和便利熟悉更引人入胜,在古典和现代的川流穿插中,经典的故事与历史显然比我们生活的当下更趣味盎然,让人更有探究的好奇心;也因此,今日的我们将是未来的过去,非但不是明日黄花,还可能是未来书写的瑰宝与经典,而当下的我们,当思践行「值得效法的典范」(classicus/canon)。
伊琳娜,除了自许如潘妮洛碧夜以继日织拆寿衣的苦心孤诣,也如蜘蛛吐丝的细腻和谨慎,更像詹纳斯神(Janus)的双面脸,回顾希腊罗马,前瞻现在与未来,在考古的柏拉图山洞密窖中挖掘宝藏时,时时注意时光的任意门,穿越时空回到现代化的场景,走入仅百余年历史的电影艺术,以娱乐视觉对比往昔的文字符号,告诉读者古月的意境幻化今尘的再现,人类下意识地履行前人的脚步而不自知,我们并没有远离我们的祖先,雪泥鸿爪均能在阅读和文学创作中觅得蛛丝马迹。伊琳娜身边的伴侣是电影理论教授,因此两人合唱,每当她述及一则书的故事,一本书的诞生,一座图书馆的兴建或坍塌时,就有地表最强、现代感十足的电影蒙太奇场景,谈今说古,与读者交心,将千年的距离浓缩在眼前。
《世界绝美图书馆》 |
《世界梦幻图书馆》 |
伊琳娜在书中引用也致谢的希腊文化学者,同时也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曾经也指导我的研究计画)卡洛斯.贾西亚.古雅尔(Carlos García Gual),在我行将结尾的此时,收到他的邮件,他提到这本书受到读者的喜爱,「不仅是文化人同温层的对流,也分享和大众读者共同成长的岁月和同理心,一脱老派的学究说道,提供个人丰厚的学识底蕴,尤其是时下缺乏且遗忘的经典古文学,知性、感性和趣味揉织,叫好叫座是必然。她扮演了不需担心杀头的雪赫拉莎德,抛出一则又一则隽永的书的故事」。
十分耐人寻味也让人好奇的是,伊琳娜在第二部第37篇章中一针见血提出「倘若一本书是一趟旅程,那麽,对於行走其中的探险旅人而言,书名就是他们的罗盘和星盘。」她彷佛专业又细心的图书馆员为读者分项编目,汇整了许多书名的妙喻和巧思,而在本书中她屡屡提及人类对书的「记忆和遗忘」中,似乎也(刻意)遗忘了她的书名,对所有西方的读者一目了然的书名,飞渡千重山万重水之後,变了装换了脸,我们得以在她的〈结语〉中心领神会到「jungere」或「phragma」 隐含的深意:灯心草/芦苇的譬喻还来自於法国哲学家与数学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沉思录》,他说:「人是大自然万物中最脆弱的生物,一个吹气,一滴水滴就可以压到人,但是人是一株会思考的灯心草(L’homme est un roseau pensant)」。人是宇宙的中心,人的尊严的维系在於我们会思考,人是唯一知所度量爱与理性的尺度的生物,因此,人的思想足以抵抗宇宙主宰的力量,比宇宙更高贵。这里面隐含了二元矛盾但并存的特质:柔弱与坚毅。换言之,思想的力量无限,足以让典律/经典永燃不灭。
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Library of Alexandria)今貌(图片来源:CarstenW)
《书页中的永恒》在全球疫情间完成并且获得好评,桂冠加冕,延展到全球译本陆续面世的过程,衔接了古典与现代,嫁接了老派与新生代,形塑了未来书的历史的续曲,我想可以改写西班牙浪漫主义诗人贝格尔(Gustavo Adolfo Bécquer)最简洁的诗作跋:
只要科学无法探究生命的起源
只要海洋或穹苍存在着无法测量的鸿沟
只要人类不断地前进却不知何去何从
只要人类还存在着谜样的困惑
只要有人,就会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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