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民就是怀民──如此斑斓的风景《激流与倒影》
撰文 林奕華「大疫中,准备出书,重读旧作,才意识到云门四十六年,我竟然去过那麽多地方,做了那麽多事,编了九十出舞,文章却极稀少……。」林怀民说。
七八零年代,台湾的舞蹈资讯很少,因找不到聊舞蹈的对象,就认真阅读舞蹈家的传记和西方媒体的舞蹈讯息,并把心得写出来,跟大家分享。
如今阅读,发觉自己敬仰的舞蹈大师各个特立独行。他们笃信,坚持。书写这些偶像,其实是孤独中的自我勉励。
九零年代後,年轻的舞蹈写手倍增,林怀民歇业,不再写介绍西方舞蹈的文字,偶然的书写多是新舞创作的背景与心境。真正让我彻夜思索,不得不写的是悼文,像仪式,写过了才能保住亲长师友的体温,记住他们的风范与嘱咐。
上下飞机,幕起幕落,江湖匆忙,赶场隙缝写就的文字──像瘂弦〈深渊〉的诗句『激流怎能为倒影造像』──都没写好,没写下来的事,更如过眼烟云,忘了……」透过《激流与倒影》里的岁月痕迹,一起回顾林怀民人生历程与内心情感最真实的文字呈现。
{本文内容由撰文者及时报文化提供,仅反映作者意见,不代表诚品立场;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第一次去云门剧场探望林老师偷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一月,很冷,但我觉得很温暖。(林奕华摄影)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在写信或传讯息给「他」时,要落下上款了,每每犹疑该是「亲爱的林老师」,还是「怀民」。
「他」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叫我「爱德华」。
洋名说是方便,但「他」又把译音随口当中文使用,第一次听见这般被称谓,但觉耳目一新。反而第一次从听见「他」的名字到站在本尊面前,却似已是早认识了的。一九八三年初夏,我的启蒙老师荣念曾把一卷录影带放在黄纸皮信封里,「把这送去香港艺术中心给林怀民」。虽说连名带姓,那三只字在荣的语调里,我却听出了亲厚。这让我被带到人丛中的「他」身跟前时,胆子便大了起来。
但对惯常性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的人来说──那些说变就变的音符──出於一半盲目一半无知的横冲直撞算得什麽。从第一次见面,我的直觉便跟我说,「什麽都可以跟他说」。而从「盲撞」到了「顶撞」的一次,是在国家戏剧院发表了「四大名着系列」的《水浒传 What is Man?》(二零零六年)之後。其中一场演出,当盛监说罢独白中最後一句「而我嘴巴里含的不是莲花,是一把刀片」,观众席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据说鼓掌的人是「他」。这使後来我收到讯息说「林老师请你打电话给他」时,便想求证传言是否属实。
我是在往桃园机场的巴士上把电话打过去,「他」问我人在哪里,知道是回港途中,大抵要长话短说。於是传来单刀直入的问号,「为什麽要做这麽『俗』的戏?」
那段时间,有关《水浒传 What is Man?》的负评远远多於正面的观感,这让很好打开话匣子的题目,变了被我太急喝下去而呛着的一口水:「就不是做给『你』看的。」随後,记忆也剩下大片空白:很明显,过头的反应,淹盖了当时在想什麽和为什麽那样想。
不久之後,读到《表演艺术》杂志(170期)上引述「他」的一段话:「两厅院(《水浒传》主办单位)也可以是思考交流的地方,多演出如《水浒传》这样具有争议性、话题性的作品。」没有太多前文後理,但不难想像,「他」曾试图就我那被质疑的创作手法打开对话空间,偏偏我才是门禁森严的一个。假如电话上的「我」不是那麽defensive的「我」,「他」应该就是来帮助我了解他人想法的「他」,以至於我因而也忘记了,「俗」这个字,从来都不是「他」会忌讳贴在身上的形容词。
虽然舞蹈名列高雅艺术,但自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和十一日两天在香港艺术中心寿臣剧院初识「云门舞集」,不论长篇的《薪传》,短篇的《白蛇传》、《涅盘》、《春之祭礼》,在东西文化不同脉络中贯穿游走的,是对人作为人的激情和热爱。这教编作肢体语言诉说众生经历的「他」,得以在动与静、快与慢、光与暗、这个和那个当下之间,贯注无比的能量。「仪式」是千变万化的生之庆祝,「云门」的烟火人间,马上抓住了我,更开启了才刚开始舞台创作的我对Ensemble的向往与追逐。
这,我会归功於「他」从精致的「雅」中提炼了有助聚焦生活的「俗」。在跟「他」多年互动的讯息中,找到这一条:「八里,追剧抗疫。两个韩剧好看。《我是遗物整理师》(如没空,先看第五集)。《如蝶翩翩》。」、「看到老先生雪中为宋江演的老师起舞,铁石心肠的我落泪了,最美的舞蹈。」
「他」不会知道,我也是当年看了金文、惠、素君、碧桃、台竹、柏榆、贺文等等在《薪传》的急流中翩腾,矢志给才刚诞生的「进念二十面体」许下成长的使命:我们也要这样的活过。
一年後,促成部分这个愿望的,也是「他」。应「云门舞集」邀请,一行近三十人的香港青年剧团,在台北演出马奎斯同名原着改编的《百年孤寂》和原创剧目《列女传》。轰轰烈烈在台北艺术馆(今南海剧场)绽放出剧团有史以来最青春的一场火花後,在香港等着回归的我们的,将是与艺术中心的「决裂」,还有部分团员因意见相左而演变成的「分手」。
那些都是过去了。没被岁月磨灭的,是那年回程上我在飞机上读过吴静吉先生写的一篇〈用动作写小说──林怀民的四级跳〉。当时不可能与「他」面对面谈到的前因与後果,在一行行文字里逐渐立体起来。吴的记叙加上我所见过的「他」的行事作风,使我猛然醒悟,与他「似曾相识」不是出於偶然有感,而是「他」充沛着对人的敏锐感应,也就是聆听、思考、表达的关键所在:同理心。得悉「他」的另一份天赋是写作,兼且在小说之外,也擅长新闻写作,致使「他」的文字总在印证这方面的得天独厚──「一见如故」,故事的「故」。
也就是「故」乡的故。还有「故」人的故。
如果有人问我爱好阅读的启蒙者是谁,答案一定会被嫌过於泛泛,曹雪芹、张爱玲、普鲁斯特。但如果问题改成「那使你对写作产生动力的人是谁?」,这个人却又非常近,部分可能是有共同锺情的作者,但更重要的是,我在一篇字数不多的文章里,读到「故事」在会说故事的笔下如龙蛇游走,是如此斑斓的风景。文章的题目不费吹灰已把我摄住,第一次被〈擦肩而过〉触动,要多谢的人便是「他」。
「每逢有人问我如何『坚持』地熬过十年的舞蹈岁月,立时当刻,我总答不出话来。脑海里涨满了人影,许多竟是擦肩而过,不知名姓的脸孔。」原本只是为了《薪传》二度演出前发在报纸上的文章题目,後来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散文集上,却与「他」的照片并列,成为书名。
「他」是鼎鼎有名的「林怀民」,走到世界各地,都被认出来自那里。对外人来说的台湾,异地的同乡便是家。从《擦肩而过》到《激流与倒影》让我印象深刻,是以「故」事的「故」说了许多故乡和故人。
柏林围墙前站着在台北一家大厦旁卖贡丸的十七岁女孩;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一群犹如在妈祖庙前昂然走来走去,问「他」家住何处的太太;住处旁边的温泉要合法被大家使用,那位白发苍苍,总是叮嘱「少年家」:「先在外头冲乾净再入池」的老先生;野台演出过後,掏出三千块要给舞者宵夜,用双手抓住「他」的手硬要他收下的肥胖妇人;大甲那位「七八十了吧」的老太太,看着《薪传》的〈渡海〉流泪的刹那;雅典机场一位准备换机到土耳其上船的海员,响亮叫他「林先生!」──「我立刻问起台湾的近况。他钜细无遗地跟我剖析台北的时事,包括经济的不景气,立法院的质询……还有,市银行劫钞案破了。独行盗叫李师科。说完李师科的故事,他叹口气,加上一句:『原是个好人。』雅典机场里,我们抽着菸,沉默了十几分钟。上机的时候到了,他的握手坚定有力。没有说再见,我们各走各的,也许步子有力了一点。」
至於不认识「他」的,不会跟「他」肝胆相照的,也被「他」照样感激:「我们借用华江女中礼堂为居民演出。……演出间,我由礼堂外出打电话,却进不了化妆室,一位十岁左右的小朋友,握着童军棍一将当关。我告诉他我是谁。他很简单地回答:『你没配戴工作证。』那样瘦小,又那样坚持,不行就是不行。他站了两三个小时,他没看戏。我绕道而行。我想向他鞠躬。」
萍水相逢之外,还有相知相惜。「他」写引他入门的俞大纲先生的过世「很久一段时间,我在睡梦中,仍然听到电话铃声,挣扎着想起来接电话」;写目送模斯康宁汉和约翰凯吉过马路「始终忘不了凯吉短短的白发在风中颤动的模样」;写与碧娜鲍许最後一次四目交投「如果预知那是最後的告别,我会陪她撑到天亮」;写Linda吴美云女士「没有汉声,小汉声三岁的云门一路走来,势必更加艰难」;还有瘂弦,在《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镜头前洒下老泪,「他」以拥抱给他揩拭。「我问自己:瘂弦返台时,为什麽没跟他吃几顿饭聊聊天?」
二零零二年,知悉我中学时代锺意的那人亡故,刚巧「他」来港。听完我伤心的把少时与这位同学的琐事说完,「他」说:「快把自己关起来,把你刚才对我说的统统写下(但我有千百个问题未有答案呀!),把想问的也写下来,不要修饰,更不要理会别人读了对你将有何看法,总之要把呕吐变成一枝笔,写。」
「你现在必然会重复又重复地把和他的故事讲给人知,但口述不会触及这个故事的灵魂,就像那边案上的檀香,烧完,不过黑成一块。」我说想飞去同学永远安息的地方看他,「他」:「写完了再去。」那次临别,「他」抱我两次,我记得「他」说:「这故事是一个blessing,honour it。」
「他」是永远的「林老师」,但在快将四十年的接触与互动之间,说两人只有「师」而没有「友」,对任何一方也有失公允。何况年纪比我少上一截的小友也客气把我抬举到「老师」的称谓上了,使我面对「他」时,总觉得「怀民就是怀民」之独特,之重要。
尽管每次这样叫「他」,心虚之情,溢於言表。
▌编辑阅读笔纪
文字的好在於其容易保存,也在於细致地反映笔者的心境。林怀民心中世界的各种倒影,或许也唯有文字能为微微地靠近,翻阅《激流与倒影》,彷佛窥探在打破雅俗隔阂的舞蹈外,林怀民生命所藏有的生命中的感动。
▌关於《激流与倒影》
林怀民在十四岁时发表第一篇小说,并於二十一岁出版《蝉》,之後更成了华人世界必读的长销杰作。
二十六岁後,林怀民创办云门舞集,成为国际级的编舞大师,成功用精细的舞蹈,让台湾得以跃上国际舞台,获得众人目光。在半世纪之後,他编了无数的舞蹈,却渐渐惜墨如金。
在《激流与倒影》中,共汇编了二十五篇林怀民以往至今的作品,试图将其笔下的华丽与感动永远保存。
▌关於作者
知名舞蹈家「林怀民」原是一位着名的小说家。
2019年,他长销的成名作《蝉》发行50周年纪念版。1970年,就读美国艾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期间,开始正式习舞,1973年创立云门舞集。1983年创办国立艺术学院(今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1999年创立云门2。2019年年底,林怀民从他主持46年的云门舞集退休。
2019年,英国卫报将他的《关於岛屿》选入「21世纪顶尖20舞作」。同年云门舞集从全球舞团脱颖而出,获颁英国国家舞蹈奖的最佳舞团奖。
《蝉》
《云门舞集: 经典台湾 (3DVD)》
▌延伸阅读
时报文化@迷诚品
【敦南岁月】林怀民:「当世界安静下来,迎接新世代的到来。」
《挑战—安藤忠雄展》逛展前小知识;日本当代建筑巨擘经典作重现,世界巡回最终场此生必看
《春光乍泄》之後,再从9部王家卫电影参透爱情的百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