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在世,就算我們多麼努力不想留下任何遺憾,但內心在某些時刻,總會回想到過往某個時期有點令人後悔的事件,而突然回憶起這些片段的時候,內心總會不自覺產生「如果那天有這樣做,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的感嘆。
日本小說家重松清創作的作品《遙遠的布萊梅》正是以此作為書寫主題,書中以人類在臨終前會看見的「走馬燈」作為媒介,故事中的布萊梅旅程這間奇特的公司可以將過世之人臨終前的走馬燈重現,然而還原的記憶與情感可能是愉快的回憶,卻也無可避免地出現讓人感到痛苦不已的過往。
如果一件事情發生後,我們無法回到過去改寫事實,只能任由這些事件慢慢轉變為記憶,小說中重現的走馬燈,究竟是讓人看完後感到遺憾、憤怒、憂傷,還是釋懷?而這些遺留在世上,看完記憶的生者,又該如何面對過去帶來的創傷,再次站起,並繼續前行?
▌正因為遺憾,才是人生
布萊梅旅程專門協助將過世之人的跑馬燈重現,從中提取時而愉快,時而憂傷的記憶。
將生前為傳達的歉意與話語,藉由回憶,使死者的人生得以圓滿落幕。
▊作者
重松 清(Shigematsu Kiyoshi)
1963年出生於日本岡山縣。早稻田大學教育系畢業。任職於出版社後,開始寫作,於1991年以《Before Run》(幻冬舍)出道。
《遙遠的布萊梅》由破碎記憶,連結人與人的情感
圖片來源:悅知文化提供
多年前初至日本時,曾短居友人家中。友人與母親、小姨同住。小姨年近六十,終身未嫁,數年前因一場大病,開始出現早發性失智症狀。她的記憶如薄霧,時而清晰時而迷離。對她的印象不是她反覆問人從哪來、幾歲,而是她總坐在桌前,無論日夜皆靜靜地寫信。她的背影帶著溫柔的執著,彷彿與某個遠方的影子低語。
友人曾輕聲談及小姨的故事。年輕時,小姨經營一家小居酒屋,一位已婚男子因工外派到她所在的城市,經常獨自來店喝酒。二人從閒聊漸生情愫,展開一段隱秘的戀情。男子結束外派返回東京,承諾以書信聯繫。起初他回了幾封信,後來稱將赴美國,給了小姨一個地址,便音訊全無。小姨卻從未停筆,每月寫數封信,為避免誤會,她特意用朋友從保險公司拿來的信封寄出。多年後,男子的妻子突然聯繫她,告知男子已意外身故,懇請她停止寄信。小姨的執著仍未因此動搖,她繼續寫著信,如守護某個未了的心願。
閱讀《遙遠的布萊梅》時,腦海總浮現小姨伏案寫信的背影,和她眼中那份溫柔而堅定的光芒。
▌面對生命中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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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布萊梅》以記憶、失去與和解為核心,故事圍繞「布萊梅旅程」這家神秘公司展開。公司的職員能透視他人記憶,幫助委託者重構死前的「記憶走馬燈」。人在將死時,腦海會將此生「彩色」的記憶編織成走馬燈,不一定是快樂的,也可能是痛苦或悲傷。人無法選擇死前看到什麼記憶,甚至可能遺忘許多珍貴片段。在曾經生活的地方停留幾天,遺忘的記憶可能被喚醒,被扭曲的記憶也可能被修正。有些回憶依舊黑白,有些則色彩鮮明;黑白的記憶可能染上色彩,彩色的也可能褪成單調。
「布萊梅旅程」的工作人員引導委託者重訪舊地故人,藉由透視記憶,重現特定片段。他們深入挖掘記憶中的感官與情感細節,這些記憶不僅是視覺的重現,更帶著強烈的情感共鳴,讓人重新體驗過去的喜悅或悲傷,重新剪輯出屬於委託者的走馬燈。故事聚焦女主角小遙與男主角裕生,以及其他角色的情感旅程。他們透過超自然能力與布萊梅旅程的服務,探索記憶如何撫慰傷痛、修復關係,並為人生賦予新的意義。對小遙與裕生,記憶走馬燈是面對失去與未解心結的工具;對委託者,它是與逝去摯愛告別或尋求內心平靜的方式。走馬燈的意義在於提醒人們,記憶不只是過去的碎片,更是形塑自我、連結他人的橋樑。
《遙遠的布萊梅》與傷痛共處,擁抱記憶中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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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有段話語:「人有三種能力:記憶的能力、遺忘的能力,以及懷念的能力。」這句話不僅指引角色,更叩問讀者的內心。記憶記錄著人們的喜悅傷痛,形塑個性與價值觀,人生旅程從非單線前進,有時快樂的回憶比痛苦的更讓人傷懷,它提醒我們曾經擁有的美好,卻再也回不去;遺忘不是抹去過去,而是讓沉重的喜悅與悲傷被時光打磨,削去稜角,讓我們能繼續前行;有些記憶則靜靜沉澱,於不經意的瞬間化作一縷懷念,溫柔地提醒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
友人曾多次問小姨那男人的故事,她總露出純粹卻迷茫的神情,彷彿早已忘了,卻依然低頭寫信。問她為何寫信,她偶爾沉默,偶爾輕聲說:「我希望他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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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小姨從午睡中醒來,望著窗外,罕見地清醒,緩緩說道:「你死後,你妻子來見我,在我面前攤開我寫的信,我才知道你從未拆開過。我震驚得無法言語,她見狀便離開了。我始終不願相信你沒看那些信,直到朋友介紹我去降靈會,說能再見你。我去了無數次,多年後終於見到你。你降身在某人身上,模樣如我初識你時,毫無改變。外人無從察覺,只有我知道那就是你。但你的靈體很快地離開,我瞬間暈厥過去,並於黑暗中與你重遇。可你卻看不見我,我只好奮力追上你,急切地問你認不認得我?而你則輕輕搖頭,隨即轉身離去。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即便耗盡近半生的日子,我的愛與思念在你心中都沒能留下一絲痕跡,你早已忘了我。」她凝望窗外,世界靜默,隨後回到桌前,繼續寫信,並喃喃道:「我希望你記得我。」
面對同一段記憶,有人選擇遺忘,有人擁抱懷念。人不只依靠快樂的記憶活著,更多時候,痛苦、悲傷與絕望的記憶讓我們確認自己的存在。承受痛苦的記憶,與它共存,亦是種生存的方式。
《遙遠的布萊梅》回望記憶中的自我,坦然面對生命的遺憾
《遙遠的布萊梅》訴說遺忘與記憶相輔相成。遺忘不是背棄過去,而是讓我們在生命的重量中找到輕盈,允許某些情感沉澱,為未來騰出空間。懷念則是另一種坦然面對自我的方式,它讓我們在失去與獲得間找到平衡。記憶、遺忘與懷念不僅是個人經驗,更是我們與世界互動的路徑。書中藉由這些主題,探討人們如何藉由記憶探究自我,珍視那些無法割捨的人事物。
生命如不停流淌的河,記憶與懷念讓我們珍視過去,遺忘則賜予我們面向未來的勇氣。記憶是人性的線索,串聯我們與摯愛的聯繫;遺忘是溫柔的恩賜,提供我們自癒的力量;懷念是生命的禮物,讓我們在失去與獲得間,守住屬於自己的秘密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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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布萊梅》書名取自童話中的「布萊梅」,象徵那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無論多麼渴望,人生總有些地方無法重返。
記憶是生命中最親近的遠方,亦是心底最柔軟的棲所。即使無法真正回到過去,我們仍能於心中重溫過往。在靜默的回望中,我們與逝去的時光輕擁,在遺忘與懷念的交織裡,覓得屬於自己的永恆。於這永恆之中,我們總能看見一個不停回首凝望的身影,那是最初的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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