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景深很浅很浅。__邓九云聊《正常人》:鹿与狗
撰文 釀電影:專為影癡而生的媒體(鄧九雲)镜头聚焦在梅黎安的右眼睫毛上,她捧着一桶冰淇淋,坐在餐桌上,用汤匙直接挖着吃。你要吃一点吗?不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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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诺的手往口袋里插得更深一些,彷佛想整个人都躲进口袋里。」
他的画面出现逆光,後面的窗户棱线融化成一片雾。除了彼此的眼睛,他们什麽都看不清楚。
「和她独处,就像日常生活开了一扇门,他可以走进去,关上门。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扇门的锁是感应的,只认得康诺。但他总是以为自己弄丢钥匙。在学校,梅黎安被景深孤立。大家把她说成一个笑话,来掩饰对她的畏怯与自卑。康诺是唯一会跟梅黎安说话的人,只是不会在朋友面前。想看清楚她,总有其他的部分会失焦。
康诺的眼睛是碧空如洗的蓝,梅黎安则是连在色彩书都会缺席的深棕色。塞尚说,蓝色能让其他色彩震动,而维根斯坦却说,棕色不在光谱内。於是他们像不同星系的两颗星球,引力大乱,从自己的轨道脱轨。
那是个专门在乎不重要小事的年纪。这个「不重要」,现在说来是後话,当时的我们,拥有的东西单纯又稀少,出於某种青春期的别扭与特殊的校园氛围,没有人愿意成为被议论的主角。成绩都被摊在太阳底下晒焦了,至少给心情保留点阴影吧。不过,就算是阴影,影子的主体物也无处可藏,大家的确会咬咬舌根,使使眼色,其实没有人真的在乎。
「他揣着这个秘密,彷佛揣着又大又热的东西,像个装满热饮的大托盘,他走到哪里都要揣着,而且还不能溅出来。」
但,明白没有人在乎後,人生蓝图也不会自动出现座标。对康诺而言, 未来是现实,他以为自己只配走上一条铺好的石头路。而对梅黎安来说,未来是想像,她会降落在远方,一旦抵达,随时都能起跑。於是梅黎安一句话就说服康诺去申请三一学院的英文系。那甚至不算说服,是提醒,康诺连自己热爱的事物都需要被提醒才能承认,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梅黎安好像什麽都清楚,对於被爱却模模糊糊。两个没信心的人相遇,注定会擦撞出一连串的误读。
即使梅黎安的原生家庭在她身上撞出裂痕,但真正击碎她的,是康诺没有邀请她参加高中毕业舞会。他从不对梅黎安说谎,所以约了蕾秋後当天下课就跑去告诉梅黎安。他的善良幼稚又迟钝,投掷的重量却足以推倒梅黎安。她再也没去上学,把散落一地的残骸随便扫扫,没有人看见。从那时开始,有某种像泥巴的东西,在梅黎安的身体里缓缓沈淀。
「丹尼丝从很早以前就决定,如果男人想要欺负梅黎安当成自我表现的方式,她没有意见。她相信梅黎安欠缺『暖意』,而所谓的暖意,在她的定义里,也就是那种哀求痛恨她的人爱她的能力。 」
梅黎安持续失温,但终究还是生存下来。她在大学成了蝴蝶,轻轻振翅就能带来效应。康诺则像一棵移植不良的树,松动的根抓不到土。再次相遇时,梅黎安化了妆,深褐色的眼球冷冽的发暗,而康诺的蓝眼睛则盖上一层薄灰。她看他的表情,多了些许刻意牵动的笑,康诺用尽所有的力气保持正常。然而当他们独处时,那扇门认出了康诺,梅黎安画满眼线的眼睛再也藏不住那一层层扩散开的爱怜。
「你想过要带我去舞会吗?这样说起来很蠢,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不是曾想过要这麽做。」
「老实说。没有。真希望我当时有。」
「你会答应吗?」
「当然。」
当梅黎安问完这个问题,眼泪延迟了一年才滴下来,附带上软绵绵的体谅和过期的伤心。康诺道歉,梅黎安没有责怪他,因为她比他更懂,捡拾自己是一种公德心,而康诺的存在已足够让她原谅整个世界。只是康诺没有放过自己,他甚至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种、可以善待梅黎安的人。他对自己的平凡感到失望。
「梅黎安身上的野性一度影响了他,让他以为自己和她一样,以为他们都有同样难以言喻的心灵创伤,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但他从未有过像她那样的创伤,只是她让他以为自己有罢了。」
这是康诺对自己的误读。相较於梅黎安,他的成长因为有一个开明的年轻妈妈,而显得风平浪静。当他看着梅黎安把自己伤口的结痂一片片撕下时,总是显得手足无措。他学会接住她的第一次,是在分手第二次後。在义大利,他抱住盛怒的梅黎安冲向那时交往的控制狂男友。第二次在老家,在她被哥哥打到流鼻血时,她学会向他求救。梅黎安一直在康诺的力量里面,她甘愿臣服於他,成为他的发力点。康诺一直都知道,但不确定该怎麽使力。
在那家暴前的下午,他们经历了一场失败未完的性爱。梅黎安第一次背对康诺趴下。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做爱过。以前他们总是看着彼此的眼睛,耳鬓厮磨,闲话家常。康诺迟疑,进入了她。
「那你会告诉我,说我属於你?」
「什麽意思?」他说。
她没回答,只是对着被子用力喘气,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喷在脸上。康诺停了下来,等待她开口。
「你会打我吗?」她说。
好几秒钟的时间,她没听到任何声音,连他的呼吸声也没有。
「不会」,他说。「我不想打你,对不起。」
康诺抽身用枕头盖着下半身跪缩在一旁,像一只被鞭炮吓傻的狗。梅黎安则是一头差点被车撞的鹿,全身凝滞,落荒而逃。她开始明白某一部份的自己早已扭曲变型,连自己都无法辨识。就算和康诺一起回到了初始的地方,她也只剩把情景收拾乾净的份了。
回想他们第一次接吻,像一起舔了全新口味的冰淇淋一样,腼腆地笑开了。第一次做爱,康诺为了脱下梅黎安那紧身的小可爱,扯乱了她的头发,两人缺乏默契的笨拙看起来浪漫极了。康诺告诉梅黎安,如果不舒服随时都可以停。「随时都可以停」这句的体贴温柔,是一个男性对伴侣最大的尊重。康诺不只说了一次,也做到了。他们的性爱,在原着里没有太多着墨,但在视觉上完全是爱的小彩蛋。缺乏爱的性,才会需要满满的慾望洒向观众。因此看他们亲热,牵动的不是情慾,而是单纯渴望被碰触,被拥抱。床戏在拍摄技术上被视为「武戏」,会有所谓的「动作指导」。对演员来说,像跳舞,要记得舞步,时而进时而退,不会踩到彼此。几场床戏之後,两人赤裸仰卧的全景如一幅油画。这些亲密回忆的闪入,让那场戛然而止的爱像一座断崖。
第一次的亲密关系,对女生来说极为重要。因为身体的记忆超过我们的想像。日本作家田边圣子在《私人生活》里,用了一个男生帮女生洗澡的比喻。男生细心用海绵搓洗着女生的身体,然後再淋上乾净的热水。不是草率地随便冲冲,也不是从头顶冲下还弄到眼睛那样的粗鲁。比起像玩物一样被海绵搓洗,细细的热水从背部暖暖流下的感觉更让女主角沈醉。我想,若温柔的基准已经被插旗,无论走到那里,都忍不住回望那个方向。之後落脚的地方,总有似曾相似的感觉,於是错误一再重复,爱上的人总是很像。直到有一天,当既视感被现实搅散後,只好轻声说一句,喔,那是好久以前的感觉,想不起来了。
「觉得自己完全臣服於另一个人的控制下,这感觉太奇怪了。但同时也非常正常。没有人能完全独立於另一个人之外,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放弃尝试,她想,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完全依赖别人,也让他们依赖你,这有何不可呢。」
大学毕业前,他们回到老家的酒吧。在跨年倒数时,康诺当着大家的面吻了梅黎安。这不是康诺的作风,他在讨好她,或是渴望弥补高中的种种愚蠢与幼稚。梅黎安笑了,欣然接受。他们之间的「讨好」与「臣服」, 在找到信心後成了一种「默契」。误读慢慢退场,终於能精准地说完,我爱你,我也爱你。两句简单到无聊的情话,等他们很久。
最後一颗镜头,两人对坐在火炉边。景深很广,他们的时空终於不再失焦。只是现在,康诺的未来成了想像,而梅黎安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原着也终结在这里,不过气氛和影集呈现的有点不一样。我宁可将这故事定格在这座火炉边,如同最开始梅黎安对康诺表白的那台影印机。这是一个青春的尾端,或说,岁月开场之前。当一切,才刚开始好好的。
「你知道你上回说你喜欢我。在影印机旁边。」
「是啊。」
「你的意思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还是什麽?」
「不,不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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