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记得自己的轨迹:与布莉.贝内特谈《消失的另一半》 #诚品选书
撰文 馬翊航(作家)美国文坛咸认当今最具潜力的新星作家布莉.贝内特(Brit Bennett),於2020年以小说《消失的另一半》轰动全美。出版之际,正逢美国近年最大的黑人人权运动「Black Lives Matter」,书中所写引起广大共鸣,一举成为年度最具话题的小说。
本书创作灵感源於她与母亲的一通电话。母亲说起位在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故乡:「那个小镇的人藉由通婚来让小孩看起来一代比一代白。」贝内特深受震撼,认为「以这麽不同的方式思考肤色,然後去对自己的族群进行基因改良,是非常真实且令人不安的」。
美国南方文学对於种族议题的探究深刻且有其传统,如哈波.李《梅冈城故事》、童妮.摩里森的《乐园》。贝内特在这个传统之中,呈现出新世代对於身分认同更有弹性的一面──我是不是一定非黑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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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回家的病
「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再一个冬天。很快,纳迪娅离开了太久,回家让她感到内疚。到了大四,欧申赛德在她脑中变成一片困在雪花玻璃球里的小海滩;她偶尔会把它从书架上取下凝视一番,但这玻璃球永远也无法将她装下。」在这段精准的譬喻中,家变成一片微缩掌中的风景,珍贵又摇摇欲坠。玻璃反射着观看的人,像收纳在内,也像漂浮在外。
这段文字出自布莉.贝内特的第一本小说《好女孩》(The Mothers):女孩为了男孩秘密堕胎,离开家乡。男孩与女孩的好友相恋,女孩受邀返乡参加婚礼,多年前的秘密浮出水面。
「家」是人类语言中意义最复杂的词之一,离家与返家都可能摇晃、打破这尊玻璃球,雪花、液体或其余零件袒露出来,改变了风景。贝内特以多重的缺损、背叛、缝补,深刻扩充了《好女孩》表面醒目的堕胎主题;她的第二部作品,《消失的另一半》(The Vanishing Half)主题也关於离家,小说虚构了一个「黑人漂白」的野鸭镇,又以各种「另一半」切割再切割,反射再反射,使其不只是一部谈论肤色的小说。
这部小说之所以如此迷人而具力量,某部分来自於双胞胎的元素,及其连结的丰富张力与文学传统。高度相似的面容与身体,截然不同的记忆与命运,分离带来的牵连与震荡。「他们反映出亘古以来的身分问题。我们是由什麽所造就而成?是基因?教养?或是个性?虽然他们拥有相同背景,却决定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世界。」蔡佳瑾教授在《消失的另一半》的书前导读,也指出书中双胞胎所隐喻的意识冲突与认同分裂。双胞胎对应着「另一半」,但贝内特处理更多的,也许是如何显现「消失」的轨迹与残像。
这些角色密集地移动,寻觅实体与抽象的居所。与其说贝内特热爱移动与旅行,她更关心的是「变化」:「每当我来到一个不同的城市,总是会感到一点点不一样的自己。这是关於旅行,我所热爱、怀念的部分。」贝内特对於人与小说之间的繁复路径,显然充满兴趣与野心:「塔亚里琼斯(Tayari Jones)曾经说过,就她而言,写下『人,以及他们的问题,而非问题,以及创造出它们的人』,甚是重要。我的原始意图并非创作出一部堕胎小说或处理种族议题的作品,但这两者无疑都是我们无可避免的主题,它们深切影响着我书中所有的角色,以及他们的生活/命。」
另一半:消失与存在
书名的「消失」对应双胞胎姐妹的分离,也延伸出各种「分隔」与「拆除」,例如意志、身体、伴侣、衣着、生死、母女。隐蔽的记忆、影像与现实。围绕於此则是各种不同的「表演」:掩盖身分,诞生其他。「『消失的另一半』指的有可能是丝黛儿的消失,或者是当她离开时,整条家族线的佚亡。它亦有可能指涉刻正承受生理转变的瑞斯,或变装的巴瑞,甚至失去记忆的母亲爱蒂儿。」就贝内特看来,消失与表演,带来多重的转换与取代:「这部小说写的是意欲改变的、或跟阴影中的自己告别的人们。我们每个人都在表演——就某种程度而言。故事中有些角色很有意识地进行着表演,他们身边其他人竟也全部买单,以至於虚假最後取代了现实。」
▲《消失的另一半》诚品独家书衣版
强化表演,并非提炼虚伪、抛弃、压抑,并从事批判,表演毕竟支撑贯穿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一如高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所处理)。贝内特更挪动各种舞台,让角色得以表露千丝万缕的言语与行动,有时自由入神,有时敏感、惊惧。中学化学教师巴瑞自由穿梭两种身分,每月两个周六绚烂变身扮装皇后碧昂卡:「就像《圣经》里说的,不要叫右手知道左手所做的。」瑞斯离开黄金城,告别自己泰芮丝的女性身分:「他反而觉得泰芮丝才是变装的那个。一个能在千里之内脱除的人,会有多真实呢?」新身分,旧记忆。进入中产阶级白人女性身分的主角丝黛儿,也无法完全摆脱过往幽灵一般的侵扰。他们就是我们:「这部小说的角色们都隐藏了他们大部分的私人历史,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以其他更隐晦的形式隐藏了自己我真的是我所宣称的那个人吗?又或者我是其他人眼中的那个自己?我有多大能力能够塑造别人眼中的自己?我又能够屈从他人对我的看法到什麽程度?」
选择不免意味着排除,这是小说问题,也是写作难题。「产生认同,是我创作最重要的过程。我们阅读,不是为了听见作者的批评或责难。相反地,我会想要多花些时间,跟复杂的角色们相处,他们让我能够应用更复杂的方式,反思自己的生命。」德兹蕾与妹妹分开的第一年,在调查局的约聘工作中习得如何辨识指纹:个人的历史、形状、证据;丝黛儿的女儿甘乃荻在表演工作停滞之後,选择成为房屋仲介:把空房当成新的舞台,让自我隐没,让未来的住户进入另一场新生活的表演贝内特使人物在多重的「位置」移动,伺机咬住我们凹陷脆弱的某段体验。地理与时间的大幅跨度中,贝内特仍执着於复杂视野的探索,使人不得不惊叹於她布置的光源,如何从侧面照明难题的轮廓,更立体,而非更阴暗。
伤口需要空气
《消失的另一半》在2020年所受到的关注,不难使人联系「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带来的社会氛围与关怀。她虽曾於他处表述过,当初出版此书不免有被视为「跟风」的疑虑,但在这本书的实际阅读体验里,除了与当代产生对话,小说从1960年代年起始的时空设定,也安排了含蓄、细腻但踏实的历史维度。1958年马丁.路德.金恩在曼非斯被暗杀,双胞胎姊妹身处的韦涅家族,同样有男性死於极端的私刑暴力。虚构与现实交会处,有异地同时,也有似曾相识:「我意图想要探索美国的种族动能在过去这段时间中,产生了甚麽样的变动。在这段历史中,改变,对书中所有角色所产生的影响,甚是令人震撼。丝黛儿成长在被隔离的南方,一个世代之後,她的女儿跟黑人男友一起住在纽约。这是很巨大的一个进步。但於此同时,种族歧视对所有角色来说,却依然俯拾即是。」变与不变,在故事的古老内部与当下的时空发生。
在阅读《消失的另一半》的时间里,影音串流平台也推测我近期的议题偏好,建议片单出现了一些与种族议题有关的电影,包括《黑色党徒》(BlacKkKlansman)、《誓血五人组》(Da 5 Bloods)、《芝加哥七人案:惊世审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逃出绝命镇》(Get Out)、《我们》(Us)我好奇问贝内特,她有没有想推荐台湾读者的,其他回应类似问题的作品?「我非常喜欢《守护者》(Watchmen)以及该剧所处理的土尔沙种族清洗事件(the Tulsa race massacre)——那是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事件。该剧也处理到日渐张狂的极端右翼种族主义。」
我连续花了两天的时间看完这部影集,它明快、准确地制造阴影与悬疑,让英雄、善恶、正义成为跨世代的记忆问题。影集中虚构(但不乏对应)的历史转型科技工程,「理想世界」的价值交换,因为渗透创伤而显得暧昧复杂。另一层吸引力则与《消失的另一半》类似,来自角色内在的脆弱犹疑,以及「面具/制服」的表演与隐藏。影集主角安洁拉满怀挫折与怀疑,与她曾是蒙面英雄的祖父对话。祖父对她说:「伤口需要空气。」
小说也需要空气。因此她们移动,她们选择或背叛,太阳雨一般又哭又笑。创造新的自己,或者将记忆分成两条河流。对贝内特作品的诸多评价,其中之一是「优雅」,她的流畅与深刻,唯有进入此流域才能体会,记忆是如何提出要求,记忆是如何不告而别。一如《消失的另一半》的末尾:「这条河和所有的河一样,记得自己的轨迹。」
◎撰文者简介|马翊航
台东卑南族人,池上成长,父亲来自Kasavakan建和部落。着有个人诗集《细软》、散文集《山地话/珊蒂化》,合着有《终战那一天:台湾战争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台湾文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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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未来注定有遗憾,什麽样的选择可以让我们更接近幸福?
《消失的另一半》
故事横跨三代人,综观剧烈变动的四十年岁月,从种族、阶级到性别,人们永远在外界期待与自我之间拉扯,对未来茫然、对亲密关系寄予渴望。当我们决定为了未来赌上过去,生命里消失的另一半,是成长必然的代价?还是终生放不下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