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爱动物,才回头认识到人是怎麽一回事:读《就算牠没有脸》
撰文 楊佳嫻(詩人、作家)电影《单身动物园》(The Lobster)中,45天内找不到伴侣的人将会被变成某种动物。变成动物似乎是一种刑罚——是人类的意识关在动物身体里、再无法以人类语言自我表述?还是身心都变成该种动物,彻底遗落身为人类的一切?男主角说想变成龙虾,活得久、蓝色血液感觉很高贵而且生殖力又强。好让人意外的答案。毕竟,龙虾似乎是一种没有脸、没有表情,我们无从想像其爱与郁的动物。
黄宗慧、黄宗洁《就算牠没有脸》一书,开篇谈的就是「不吃有脸的动物」,脸面通常是我们辨别对方独特性的重要介面,有脸、认得出脸、和那张脸的眼神交会过,就有情,共感。人们上传自家猫狗美图,也常常聚焦於脸面,从表情的细微证据断定牠们正在忌妒或生闷气,这种(拟人)情感化的解读也是人与动物联系的方式之一。但是,与人相似,未必等於能获得人类的疼爱。猴子如果入侵人类居所,一般人总表达嫌恶或惊慌,动物园里的猴子却往往聚集了那麽多人看,原因无他,猴子们既是「(人以外的)动物」,举手投足和群体互动又和人类如此相似,看着牠们就像是凝视被他者化的自己一样,既亲近又隔绝。
人们对动物充满想像又欠缺认识。我说猫打喷嚏流鼻水,带去看医生,我妈很诧异:「猫也会感冒?像人一样?」朋友写家里乌龟食慾下降,医生说是肺部发炎了,大家一片诧异:「乌龟也得肺炎?」或者我们以为人类独有的,早有文学家反驳:「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张爱玲〈造人〉)
《就算牠没有脸》一书回答关於动物的种种迷惑,书名副标题中出现「十二道难题」字样,「难题」之难,往往就在於难有简洁的解方,而本书的写作态度,也倾向於把动物和人的多种关系,视为不断辩证发展、与人类普通生活交织的存在。因此,黄宗慧、黄宗洁两位出身文学专业的动保关怀者,就写出了这样一部跨界、复杂、开放的对话录。
《我们与动物的距离》,马可孛罗出版
为什麽说跨界?书里不止谈活生生的野动物、人类圈养的动物,也谈上了餐桌的动物、笑话里的动物、作为标本的动物、文学与影像中的动物,乃至虚拟世界的动物。从荒原到都市,线下到线上,孩子养电子小鸡、大人们晒旅蛙明信片,同样展现了人怎麽感受、建立动物和自身的关系。谈虚拟世界里的动物特别有意思,从「人是否能虐待机器人」到「宠物游戏的道德景观」,科技时代,真作假时假亦真。
《爱为何使生物灭绝?在野生动物濒危的时代,检视我们对宠物的爱》,猫头鹰出版
为什麽说复杂?例如讨论动物标本时,当「牠」成为「它」,也许是人类征服与收集慾望的证明、抽离了生态遭受拘禁的展示品,也许在人类的科学档案中作为物种代表,或者因为与人类拥有情感和记忆,而标本正是珍存的形式之一?制作为标本,就等於永恒吗?书中提及那些住在储藏室深处,因为种种原因难见天光、无能被参观者认识的标本们。「牠」到「它」的旅程与歧路是怎样的?读这一章时,我想起在柏林自然历史博物馆中,大厅用来展示最受欢迎的恐龙化石,孩子们环绕着,又惊叹又爱慕,而幽深大玻璃房里从地板到天花板堆叠了难以数清的福马林罐,内容物多数难以辨识,棕黄层叠光影之间看上去就像一截截幻肢,观者被数量的巨大给镇吓了,无暇辨认千山万水中的动物们的脸。
《羽毛贼》,马可孛罗出版
为什麽说开放?书中作者几次提到开设动物相关课程里,学生们的反应与後续思考,也高密度地与当代动物新闻事件对话。《就算牠没有脸》并不是一部劝诫书和布道书,而比较是跟着两位作者一同认识难题之难,以及多方申论、正反考量。先「唤起注意」(包括「有脸」和「没有脸」的动物如何被对待),并进一步「深化思考」(不是0或100这麽绝对,而是增加关於生命如何被对待的省察)。生命教育怎麽做?除了宗教性的「不要杀生」和饱受批判的「放生」,认识食物本来是一只完整、有历程的动物,而非一块去头去尾的保鲜膜肉,这绝对是个好的开始。
读《就算牠没有脸》,是一趟思辨的头脑体操,同时也回想生命中遭逢的各种动物。我时常觉得正是因为爱动物,才回头认识到人是怎麽一回事。1987年台湾曾出品过一部特摄电影《大蛇王》,主角在片中拚命呼唤已经成为怪兽的自家爱蛇,声音穿透高山与高楼,我就是在电影院为此哭花脸的小孩;今日看来巨蛇其实做得很假,在小孩内心却假得很真,渴望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个奇特的、能沟通的对象(也许比爸妈更亲)。我不想当龙虾,我不在乎血的颜色是否高贵,我只想当能和蛇做朋友的小女孩。
人即是动物,没有什麽不同,何以人类总是能够高高在上?
《就算牠没有脸》在人类世思考动物伦理与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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