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宣布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韩江,透过温柔的文字,记录残酷的真相;在她的笔下,读者彷佛能透过文字,穿越时空,看见事件发生的无助、愤怒、哀伤、残暴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但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件发生,却无能为力。
小说《少年来了》就充满这样的氛围,小说以第二视角的方式呈现,这使读者有种将自己置入於文本之中,试图感受角色内心的自责与不安。故事以1980年韩国光州市民与学生组织示威游行反抗全斗焕政权为背景,十五岁的东浩目睹好友当街被镇压的军人射杀的场面,让他对於无法拯救好友的自己感到厌恶。
书中透过不同人物的背景,看见面对这场动乱的人所产生的心声,除了少年东浩、东浩的母亲、负责处理遗体的恩淑、善珠,还有大学生振秀;无力与不理解交织在一起,将矛盾与哀戚透过文字倾泄而出……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漫游者文化,首图来源:《1987:黎明到来的那一天》_IMDb}
▌道出无力与残酷的真相
十五岁的东浩和正戴一同参与了示威活动,但却遇到暴力镇压。害怕的东浩亲眼目睹被好友被射杀,心中残留无限的自责。
为寻找好友屍体的东浩,前往尚武馆协助无名屍体登记的工作,让他的内心产生改变,在军队即将攻入时,决定坚守到最後……
▊作者
韩江()
1970年生,韩国文坛新生代畅销女作家,是亚洲获得国际曼布克文学奖的第一人。
她毕业於延世大学国文系,现任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父亲也是小说家。
图片来源:《1987:黎明到来的那一天》_IMDb
一开始那些人并非躺在尚武馆里,而是躺在道厅民众服务室前的走廊上。你眼神呆滞地看着一名穿着光州须皮亚女中夏季制服的姊姊,与另一名穿着便服、年龄相仿的姊姊,她们俩正在用湿毛巾将一张张沾有血迹的脸擦拭乾净,把弯曲的手臂伸直、紧贴臀部两侧。
「你来这里做什麽?」
穿着校服的姊姊抬起头,拉下口罩问道。她那微凸的圆滚滚大眼,带有几分可爱,分成两边的麻花辫上岔出许多细毛。她的毛发给汗水沾湿了,紧贴在额头与太阳穴的位置。
「来找朋友。」
你放下了原本因受不了血腥味而捏住鼻孔的手,回答道。
「你们约在这里见面?」
「不,他是那些人之一……」
「那你快去确认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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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仔细观察沿着走廊墙壁摆放的二十多具遗体,若要认屍一定得从脸部到身体全都仔细端详一番,但因你内心充满恐惧,实在难以长时间紧盯久看,於是便不自觉地频频眨眼。
「没有吗?」
穿着青绿色衬衫、袖子卷起的姊姊挺起腰问道。原以为她和穿着校服的姊姊是同侪,但看见拉下口罩的面孔以後,推估应该是二十岁出头才对。她的肌肤泛黄、毫无血色,脖子也十分纤细,看上去感觉有些虚弱,唯有眼神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嗓音也格外清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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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全南大学医院和红十字医院的太平间都去确认过了吗?」
「嗯。」
「那他家人呢?怎麽是你在找他?」
「他家里只有爸爸,但在大田工作。他之前是和他姊住在我们家。」
「市外电话今天是不是也不通?」
「不通,我拨过好几次了。」
「那他姊呢?」
「他姊从星期天就没回家了,所以我在找他们。听附近居民说昨天军人在这前面开枪时,看见我朋友中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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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制服的姊姊低着头插了句话:「会不会只是受伤,正在住院治疗中?」
你摇了摇头回答:「如果只是受伤,他一定会想办法打电话给我。他应该知道我们会很担心他。」
穿着青绿色衬衫的姊姊又说道:「那接下来几天你都来这里看看,听说之後遗体都会送到这里,因为枪枝造成的伤亡人数太多,医院太平间已经放不下了。」
穿制服的姊姊正在用湿毛巾把遭到砍伤、深红色喉结外露的年轻男子遗体擦乾净,并用手掌将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再将毛巾放入盆内搓洗拧乾,血水从毛巾渗流而下,还溅了几滴到水盆外面。穿青绿色衬衫的姊姊捧着水盆起身说道:
「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们一天忙吗?我们现在急缺人手,工作内容不难,只要把那些纱布剪一剪,帮那边那些人盖上就好。如果有人像你一样要来找人,就帮他们掀开纱布供家属确认。不过那些人的脸部受损程度满严重的,可能要让家属看到衣服和身体才能彻底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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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你和她们成了一组。恩淑姊果然如你所料,确实就读须皮亚女子高中三年级,而穿着青绿色衬衫、卷起袖子的善珠姊,则是忠壮路上某间西服店的裁缝师,据说老板夫妻带着大学生儿子逃到了位在灵岩郡的亲戚家避难,害她突然断了生计。
她们听闻街头广播说目前因血库缺血导致死亡人数增加,於是各自前往全南大学附设医院捐血,然後又听闻市民自治团体说道厅缺人手,所以就赶来帮忙,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手这些整理遗体的工作。
以前在按照身高分配座位的教室里,你总是坐在最前排。升上国中三年级的那年三月,你开始进入变声期,嗓音变得低沉、身高也瞬间抽高许多,但你的长相到现在还是会让人误以为比实际年龄小。从作战室出来的振秀哥第一次见到你时还惊讶地问道:
「你才国一吧?这里工作很辛苦喔,还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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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秀哥有着深邃的双眼皮和纤长浓密的睫毛,他原本就读首尔大学,因为突然下达的停课令而南下。你回答他道:「我已经国三了,还好,不觉得辛苦。」
这是事实。相较於两名姊姊,你的工作一点都称不上辛苦。善珠姊和恩淑姊得先将塑胶袋铺在木合板和压克力板上,然後再将遗体搬移到板子上。她们用湿毛巾擦拭遗体的脸和脖子,再用扁梳梳整凌乱的头发,为了防止屍臭味飘散,还得用塑胶袋包裹遗体。
与此同时,你要在本子上记录这些遗体的性别、目测年龄、衣着配件、鞋子款式等等,并为他们一一编号。你在粗糙的便条纸上写上相同编号,用别针别在遗体胸前,盖上白色纱布後,和两个姊姊一起合力推向墙壁。道厅里看起来最奔波劳碌的振秀哥,每天踩着焦急的步伐前来找你好几次,主要是为了将你记录的遗体外观特徵誊写在壁报上,并张贴在道厅的正门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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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属看见壁报上的死者特徵描述,或听闻转述前来找你时,你会掀开白色纱布供他们确认,如果死者确定是他们的亲人,你就会特地退後几步、保持一段距离,静待家属悲痛哀号完毕。
他们会把棉花塞进死者的鼻孔与耳孔,并为死者换上一套乾净的衣服。接着,简单完成入殓与入棺仪式的死者就会送往尚武馆,这部分你也要记录在本子里,以上都是属於你的工作范畴。
然而,这段过程中最令你不解的,是入棺之後举行的简略追悼会上,家属要唱国歌这件事。而且在棺材上铺盖国旗、用绳子层层綑绑,也是件怪异的事情。究竟为何要为遭到国军杀害的老百姓唱国歌?为何要用国旗来覆盖棺材?彷佛害死这些人的主谋并非国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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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小心翼翼开口询问时,恩淑姊瞪大了眼睛回答道:「是那些军人为了掌权所以引发叛变啊,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大白天的殴打老百姓,後来发现无法掌控局面才改成开枪,是上头指使他们这麽做的,怎麽能把那些人当成是国家呢?」
你得到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覆,脑中一片混乱。那天下午刚好有多具遗体已确认完身分,走廊上到处都在举行入棺仪式,啜泣声夹杂着轮唱国歌的声音,乐曲小节与小节重叠时形成了不协调的和音,你用心聆听,彷佛只要这样静静听着,就能悟出何谓「国家」一样。
善珠姊不像恩淑姊一样会悄悄走来把手轻放在你肩上,她不是这种性格。她从远处就用清亮嗓音高喊着你的名字,走到你面前後马上问道:「没人?就你一个?」然後掏出一条用锡箔纸包裹的海苔饭卷给你。你们俩并肩坐在阶梯上,看着逐渐变小的雨势,分食着那条海苔饭卷。
「你的朋友呢,还没找到吗?」
她突然想起这件事,随口问道。你摇了摇头,她接着说:「……如果到现在都还没找到,那应该就是被军人埋在某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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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手掌顺了顺胸口,想要让饭卷沿食道顺利滑下。
「那天我也在现场,最前排那些被射杀的人,都被军人装上卡车载走了。」
你为了防止她继续毫不避讳地畅所欲言,於是赶紧转移话题。
「姊,你也淋了一身雨,回家梳洗吧,恩淑姊也回去换衣服了。」
「何必呢?反正晚上工作又会搞得满身大汗。」
她把空的锡箔纸揉成小拇指般大小,紧握在手里,望着绵绵细雨。那张侧脸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沉着与坚强,感觉好像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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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的会杀掉所有今晚留在这里的人吗?
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你却犹豫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为什麽不能一起逃离这里,为什麽一定要有人留下来?
善珠姊将手中紧握的那块锡箔纸丢进一旁的花圃里,然後看了看手掌,像洗脸一样将双手从眼睛、双颊、额头再滑到耳後用力搓揉,看得出来她已经心力交瘁。
「明明什麽事也没做,怎麽一直忍不住想阖上眼皮……我看我还是找个沙发睡一会儿好了,顺便去把衣服晾乾。」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贝齿,然後语带安慰地对你说:「不好意思啊,又得让你自己在这里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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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善珠姊说的没错,军人可能掳走了正戴,现在不知道埋在哪里;但母亲的推测也不无可能,或许正戴现在正在某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只是还没恢复意识,所以才没联络家人。
昨天下午母亲和二哥前来接你回家,你告诉他们得找正戴所以暂时不能回去。「应该先去重症病患室找找看,我们一起去每一家医院找找吧。」母亲当时抓着你的军训服衣袖说。
「我听人家说在这儿见到你,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吗?我的老天爷啊,这麽多屍体你都不害怕吗?妈记得你很胆小呢。」
你一边嘴角微微上扬,回答道:「那些军人才可怕,这些死人有什麽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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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脸色一沉,他自小就只知道读书,成绩总是班上第一名,没想到在大学联考时接连落榜,重考三次才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他长得像父亲,大饼脸加上浓密茂盛的胡子,明明才二十一岁,却看起来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叔。在首尔担任基层公务员的大哥,则长相帅气、体格瘦小,所以每次只要休假返乡,三兄弟聚在一起时,大家都会将二哥误认成是老大。
「你以为那些有机关枪和坦克车的精锐戒严军,是因为害怕市民军拿着六二五战争时用过的卡宾枪,才没攻进来吗?错了!他们只是在等待作战时机。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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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被二哥狠K额头,於是赶紧向後退了一步。
「我又没做什麽怎麽会死,我在这里只是打打杂、帮帮忙而已啊。」
你用力把手抽回,挣脱母亲紧抓你衣袖不放的手。
「别担心啦,我再帮忙几天就回去了,让我先找到正戴再说。」你向他们挥着尴尬的道别手势,跑回了尚武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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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放晴的天空变得耀眼明亮,你起身走到建筑物右侧,看见广场上的人潮早已散去,剩下穿着黑白色丧服的死者家属,三五成群聚集在喷水池前。接着,你看见其他大哥把讲台前的棺材搬上卡车,你为了看清楚每个大哥的脸、分辨出谁是谁而眯起眼睛,在刺眼的阳光下眼皮还微微颤抖着,甚至连脸颊也跟着一起抖动。
其实和两名姊姊初次见面时,有句话你没说老实说。
那天有两名男子在车站前遭到枪杀,他们的遗体给搬上手拉车後,你们俩走在示威队伍最前方。人山人海的那座广场上,聚集着头戴绅士帽的老人、十几岁的孩童,以及撑着五颜六色阳伞的妇人。其实真正看见正戴最後身影的人是你,并非村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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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仅看见他,还亲眼目睹他被枪射中腰部。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你和正戴从一开始就携手走向最前线,当大家听闻震耳欲聋的枪响後,所有人便开始向後奔跑。「他们只是在吓唬我们!大家别怕!」你听见有人高喊着,随即便有一群人想要回头重新走到最前面,就在这摩肩擦踵的混乱之中,你与正戴的手分开了。
当枪声再度传来时,你顾不得跌倒在地的正戴,只能不停奔跑,跑向一间拉下铁门的电器行围墙上,与三名大叔紧贴在一起。原本与他们一夥的一名大叔也想挤上来,但就在他奔跑途中,肩膀突然喷出红色鲜血,顿时倒卧在地。
「我的天啊,是从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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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你身旁、头发半秃的大叔气喘吁吁地说道:「……从阳台射死永圭的。」
隔壁栋阳台上再次传出枪响,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踉跄了几步的那名大叔,突然拱起背,鲜血从腹部晕开,瞬间将整个上半身染红。你满脸惊恐,缓缓抬起头,看了一下身旁的大叔,他们不发一语,秃头大叔用双手摀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浑身颤抖着。
你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倒卧在街上的数十名民众。在那之中彷佛看见地上有一条与你穿相同天蓝色体育裤的腿,运动鞋早已脱落不见,光着的脚还微微摇晃着。你正想要出去,那个摀住嘴全身颤抖的大叔一把抓住你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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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同时,旁边巷子里有三名少年跑了出去,他们搀扶起倒卧在地的人时,一连串的枪声从站在广场中央的军队那边传来,三名少年也一下子倒地不起。你试着窥探街道对面的那条宽巷,三十多名男女紧贴在两侧围墙上,全身僵硬地全程目睹刚才那段血腥场面。
就在枪声停止约莫三分钟後,一名个头矮小的大叔从对面巷子里飞奔而出,奋力跑向倒卧在血泊里的其中一人,连环枪声再度响起,下一秒那个大叔也已倒卧在同一片血泊当中。一直紧抓着你肩膀的大叔,用他那厚实的手掌遮住你的眼睛,然後悄悄说道:「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大叔的手缓缓放下时,你看见对面巷子里冲出了两名男子,跑向倒卧在地的一名年轻女子,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扶她起身,这次换阳台上响起了枪声,两名男子同样受到枪击身亡。
再也没有人朝那些死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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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片寂静中,过了约莫十几分钟以後,二十多名军人两两一组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们开始迅速拖走前排死者。
这时,旁边与对面巷子里有几名男女彷佛逮到机会般快速冲了出来,一把抱起後排死者。这回阳台上不再有人开枪,而你却没有像他们一样朝正戴跑去。站在你身旁的几位大叔背起那个已经断了气的朋友,快步奔跑消失在巷弄之间。
顿时只剩你独自一人。你吓得魂飞魄散,一心想着到底该躲去哪里才不会被狙击手发现,最後紧贴着墙壁,朝广场反方向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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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改坐在尚武馆出入口桌前。
你把本子摊放在桌子的左边,将死者姓名、编号、电话和地址抄写在十六张纸上,因为振秀哥说过,就算今晚市民军全都阵亡了,也要能联络死者家属,所以得事先准备好才行。如果要在晚上六点以前独自整理好这些资料贴在棺材上,就得加快手脚。
「东浩……」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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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正穿过卡车之间朝你走来,这次没有二哥陪同,只有她独自一人。母亲穿着去店里做生意时会穿的制服—灰色雪纺衫配黑宽裤,唯一和平日不太一样的是她的发型,她总是梳着一头整齐端庄的短发,今天却被雨淋湿了,显得有些凌乱。
你正准备起身冲下阶梯开心迎接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母亲气喘吁吁地跑上阶梯,一把抓起你的手。
「走,回家。」
你不断扭动手腕,试图想要挣脱掉那只宛如水鬼在抓交替的手。你用另一只手使劲的将母亲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军队就快进来了,现在得马上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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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於挣脱母亲的手,用尽全力逃回礼堂里,而追在後头的母亲却刚好给正准备要搬运棺材回家的家属队伍挡住,无法通过。
「妈,这里六点会关门。」
母亲为了越过家属队伍与你四目相交,不断踮起脚尖。她像个快哭出来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皱着眉头,你向她大声喊道:「等这里关门我就回去。」
母亲终於松开了眉头。
「一定要喔!」她对你喊道:「太阳下山前要回来啊,一起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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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开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你便看到一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人朝你走来,於是赶紧起身。他满头白发,戴着绅士帽,在泥地里撑着一根拐杖蹒跚前进,你用本子和原子笔压在纸上以免被风吹散,然後走下阶梯前去搀扶他。
「请问您是来找谁呢?」
「儿子和孙女。」
老先生的牙齿少了几颗,用不太标准的发音对你说。
「我啊,昨天从和顺那里搭人家的耕耘机过来,听说耕耘机没办法进来市内,所以我们往没有军人看守的山路走,好不容易才越过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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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喘了口气,嘴角边积满了灰白色的口水泡泡,这个老爷爷就连平地都走不稳,究竟是如何越过一座山抵达这里的,你百思不得其解。「我家小儿子啊,是个哑巴……小时候得过热病,所以不会讲话。前几天我听光州来的人说,军人在市里用棍棒打死了几个哑巴,听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搀扶他爬上阶梯。
「然後我大儿子的女儿是自己住在全南大学对面,昨天晚上去她家时发现她失踪了,屋主和邻居都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你走进礼堂,戴上口罩。那些穿着丧服的女子正在用方巾打包饮料瓶、报纸、冰袋和遗照,准备要回家了,另外还有一些是在犹豫该把棺材移回家还是放这里的死者家属。
老先生开始婉拒你的搀扶,他拿起皱皱的纱布巾,摀着鼻孔走在前头。他仔细确认掀开白纱布後的一张张面孔,不由自主的不停晃动着头。老先生规律的敲着拐杖,声音让礼堂的橡胶地板吸收了,变得混沌而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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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是谁?为什麽要把脸遮起来?」
老先生指着那些白布盖到头顶的遗体问道。
你犹豫着,想要逃避协助确认的义务,每次碰上这种时候,就会使你迟疑,因为要是掀开那条沾染血迹和屍水的白色纱布,就会出现皮开肉绽的脸、被刀砍断的肩膀,以及在衬衫领口间腐烂的乳沟。
每到深夜,那些画面便清楚浮现在你脑海,就算是睡在道厅本馆地下室用餐厅椅子排成的床,也会突然惊醒。你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那些刺刀砍向你脸部与胸部的幻觉,实在太过真实。
你走在前头,带着老先生前往最角落的那具遗体。你的身体彷佛被一颗大型磁铁用力推开,不自觉的想要往後退。你为了赢过这股推力,把肩膀向前缩着行走。当你弯下腰准备掀开纱布时,蓝色内焰下正流淌着半透明的烛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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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究竟会在他们的躯体旁待多久呢?
难道是因为灵魂像翅膀般拍打,才使得烛火顶端不停摇荡吗?
你心里想着,希望视力可以变得更差,差到连距离自己很近的事物都看不清楚,可惜现实是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尚未掀开白色纱布前,你不许自己闭上眼睛;直到看见血为止,你都会紧咬下唇缓缓掀开纱布;就算掀开後要重新盖上,你也不会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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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逃走的。」你咬紧牙关心里想着。要是当时躺在地上的不是正戴而是这名女子,你也还是会逃走;就算是大哥和二哥躺在地上、父亲躺在地上,甚至是母亲躺在地上,你也一定会选择逃走。
你回头看了看无法控制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没有刻意询问那是不是他孙女,只静静耐心的等候他开口说话。绝对不能原谅。老先生的双眼宛如看见这辈子最恐怖的画面般错愕难耐,我绝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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