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电影研究学者白睿文从 2000 年代初期便陆陆续续展开一系列的专访,采访的对象涵盖范围极大,包含文学作家、导演、音乐家、艺术家等等,每场访谈以细腻却精辟的对谈,挖掘不同领域创作者的想法与脉络。
而《字里行间:华人作家对谈录.台湾卷》中集结八位文学界广为人知的着名作家,包含白先勇、林怀民、龙应台、骆以军、吴明益、舞鹤、陈栢青、陈思宏,透过深入访谈,探索这些创作者的灵感来源,感受不同作家书写题材的差异,呈现台湾文学圈多元且丰富的创作风貌。
以下为小说家陈栢青的访谈,在他的创作历程中,曾出版小说《尖叫连线》、《脏东西》,作品以癫狂的叙述角度,跳脱常理范围,甚至与鬼片产生特殊的连结,不过这些元素为何频频出现在他的创作中?而他成为作家的契机又是什麽?透过专访,得以更了解陈栢青的创作故事。
▌知名作家的访谈精华
白睿文采访过许多不同领域的创作者,透过深入采访,得以知晓这些作家的创作历程,以及灵感来源。
本书收入八位台湾文学作家的访谈,探索台湾文学的丰富与多元。
▊作者
白睿文(Michael Berry)
1974年於美国芝加哥出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中国文学与电影博士。
现职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亚洲语言文化教授兼任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当代华语文学、电影、流行文化和翻译学。
作家陈栢青成为小说家的契机
Q1:除了阅读,写作也需要经验和想像力。您个人的经历,比如当兵或跳舞——我听说您跳了八年的《洛基恐怖秀》,是否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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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作家,只是个物质慾望很强的傻小孩(笑)。我的前半生都想活在舒适圈里,想被父母保护,想被朋友围绕。三十岁之前,我的目标就是逃避兵役。因为台湾每个男生都得当兵,我决定这一生都不要当兵,於是我选择了逃兵。
逃兵的方法是什麽?在台湾,就是成为残废。但如果我残废了,我在同志市场的吸引力会大打折扣,所以我不能残废(笑)。於是我只能选择过胖或过瘦,但这样也会减少吸引力。所以,为了保持竞争力,我只能一直念书。高中後上大学,大学念了七年,为了逃避兵役;研究所又念了七年。所以,三十岁前我全部的时间都在学校,从未走出过学校的围墙。
硕士毕业後,政府还是要我去当兵。我决定去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当时政府推出了替代役,於是我选择了海外服役,我去了菲律宾。在菲律宾的经历,真的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那时刚好遇到广大兴渔船事件,菲律宾军舰扫射台湾渔船,台菲关系异常紧张。同年,军中还爆发了受虐事件。我想,在这个风口浪尖,让我去菲律宾,我要不是被自己人杀死在军中,就是在异国为外乡人愤怒的献祭。
等我抵达驻地。那是我待过最破落的饭店。史蒂芬.金的「鬼店」跟它一比,真的像是皇宫一样。我抵达那一晚,菲律宾被那年亚洲最大的台风暴风圈所笼罩。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困在房间里。这就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国。离开舒适圈的第一晚。窗外暴风像是某种人生的预言。我上了床。我以为我睡着了。至少睡了有一会儿吧。某一刻,忽然醒来,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按床头灯,灯没亮,发生什麽事了?停电了。还好对一个台湾长大的小孩来说,停电是常有的事情。我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在台湾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刻。
黑暗中,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我的内心,在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低低地对我说:「可是,栢青,你不觉得房子里有哪里怪怪的吗?」真的是什麽都看不见啊。我只能安慰自己:「陈栢青,你不要乱想,你是个疯子。」我用尽气力安抚自己。就在心跳趋缓,就要重新入睡的那一刻,忽然,一道雷打下来,雷光非常亮,我想那雷就打在窗户旁边,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在发光。
耳边嗡嗡作响,在那转瞬而灭的雷光中,我忽然知道,房间里哪里怪怪的了。因为刚才的雷光,我清楚地看见,原本应该散落在房间的三张椅子,不知何时正有序地排列着,以我的床为中心。像开圆桌会议般围绕着我。
黑暗中,我被三张椅子围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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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清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我只冒出一个念头:「所以,刚刚,在那样的黑暗中,有什麽东西在椅子上看着我?」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就要挂掉了,要被黑暗吞噬在这间旅馆里。但跟着,我又想起来,毕竟我是看着港片长大的孩子,众多港产恐怖片告诉我一个奇怪的知识是:鬼最怕的,是军人和警察。
当下我想,哎哟,这麽巧,我可不就是中华民国军人吗?於是,我立刻展示我在军中受到的优良训练,三十秒时间掀开棉被,四十秒时间翻身滚下床,六十秒快速着装,然後踢着正步走回床前。我用军中教我的坐姿端正地坐在床沿,我想,「鬼」既然看着我,那我也要看着它们!於是,我瞪大眼睛,一直盯着那三张椅子,一直瞪到天亮第一缕阳光射进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在海外的经历。
虽然已经超过十年了,但每次回想这段经历,我总感觉又回到那个房间。我仍然记得那三张椅子。但不知道为什麽,最近想起那三张椅子,一边害怕,我也会想像,如果当时我踢着正步,走到椅子旁边,却就着椅子坐下来,那会发生什麽事?如果当时,我踢着正步,却直直穿过那三张椅子,走向椅子後面的黑暗,会发生什麽?
黑暗是那样恐怖,却又甜美,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写作是什麽,我会跟人说,写作,就是去那三张椅子後面的黑暗看看,并从那後头带回来什麽。
从那一晚之後,我尝试从黑暗里带回去什麽。我成为了一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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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陈栢青从恐怖电影获得书写题材与灵感
Q2:谢谢您分享这麽精彩的鬼故事。说到鬼故事,其实您的小说《尖叫连线》好像跟日本恐怖电影《七夜怪谈》有种特殊的关系?可以讲讲这部小说与恐怖电影的特殊缘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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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师刚介绍我时,提到了我每年都会去电影院参与《洛基恐怖秀》的演出,这是台湾金马影展举办的活动,会有表演者扮装在电影院里随着电影剧情一起演出,和观众直接互动。我记得第一次受邀演出时,惊讶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男孩可以被允许穿女装、化妆,而没有人会讨厌你,甚至所有人都为你鼓掌。与其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是「自由」,不如说,是让我感受到,什麽是「无限」。
有一年表演完我妆还没卸,就直接从演出的戏院走出来,想直接回饭店去。刚进饭店门口,管里柜台的大妈正低头在吃东西,她一个抬头看到我,脸色忽然大变,我和她同时听到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从大妈身後挂的镜子,我立刻知道她看到什麽─镜中的我经过一整天的表演,现在是最丑的模样。头发已经歪了一边,里面的发网都露了出来,高跟鞋也有点歪了,衣衫不整,脸上妆容多半也脱落了。一下巴新鲜的胡渣。
怪物。不男不女。丑八怪。死人妖……大妈其实没有说出这些词汇来。但看着她的表情,以及她身後镜子中的我,我耳边像有无数人正张开口,那是从过去到现在曾经传入我耳边的声音。我以为它们已经消失了,但其实没有,它们随时会冒出来……
只要一个夜晚、一张镜子,一切就会重现。一切就会回来。「我走错了饭店了,对不起。」我正准备转身要逃跑。突然间,大妈叫住了我。她低头窸窸窣窣不知道在翻找什麽,接着,递出一根吸管,对我说:「用这个喝,口红才不会掉。」我忽然明白,大妈并没有嘲笑我,她反而关心我的口红有没有掉。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就算你是怪物,你也会被某人宠爱,被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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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写一个怪物的故事,所以我有了第二本书《尖叫连线》。《尖叫连线》是本长篇小说,故事讲述台湾发生了一种恐怖的传染疾病,叫HLV,只要感染三天後,感染者就会变成丧屍,然後死掉,所以台湾正面临灭岛、灭国的危机。
可是我们的女总统想到一个方法,她小时候看过一部恐怖电影叫《七夜怪谈》。《七夜怪谈》这部电影大纲是,只要你看了被诅咒的录影带,七天之後贞子就会爬出来杀死你。女总统就想,按照这部电影的逻辑,只要我让全台湾的人都看了《七夜怪谈》,那大家就会被贞子诅咒,感染者就不会死在三天後,而是会死在七天後。
於是,总统派出了一个小队去寻找这卷被诅咒的录影带。《尖叫连线》描述的是这个小队的故事,我设计小队里全都是好莱坞恐怖电影里最早死掉的那些失败者,比如《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e 13th)里第一个被杀的啦啦队队长,比如《半夜鬼上床》(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里只爱看书考试的眼镜妹……我想把所有恐怖片里一看就知道他会死掉的人集合起来,例如那些爱乱讲话娘娘腔的 gay,有色人种,乱搞的辣妹,只有身材没大脑的体育生……我想让这些人来拯救台湾。对我而言,我相信,能够拯救世界的,是这些受过苦,是这些被遗弃的人们。
就像我在跳《洛基恐怖秀》时遇到的旅馆大妈。我想把诅咒变成一种祝福。
Q3:那从《小城市》到《尖叫连线》,是否有一些在写《小城市》的过程学到的写长篇的技巧,直接用到第二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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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到某种技术,不如说,从《小城市》的红衣小女孩,到《尖叫连线》的谐仿、搞鬼,我真正感受到的是,我越来越逼近某个自己在意的核心。你会发现,我很喜欢写鬼,不如说,我真正想要它现形的,并不是电影中的鬼,而是真实人生的。那麽,在真实世界中,什麽东西是「看得见,又好像看不见」的呢?对台湾社会而言,就是同志。
我的第三本书《脏东西》就想写台湾男同志史。不是透过电影的鬼来象徵,我要写台湾社会中的鬼。台湾历史中的鬼。社会禁忌中的鬼。我要让他们从历史中现形,如果他们消失了,我就替他们招魂,如果他们不存在,我就要让他们附身,我要让男同志的幽魂游荡在历史的地平线上,也就是说,我不但想替台湾男同志写史,我还想在台湾史中创造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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