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如何与当代生活共生——专访作家赖香吟
撰文 蔡雨辰.攝影|簡浩淳人如其文,赖香吟素朴而低调,说出来的话总得反覆确认,觅一个最接近本意的词。本以为她冷然而安静,孰料言谈间,信手拈来就是个声东击西的玩笑。她从十八岁开始写,文学或许丰厚了生命也未尝不曾压辗,她曾经质疑或者回避,却还是慢慢交出一本又一本小说,从一九九七年《散步到他方》、一九九八年《雾中风景》、2000年《岛》、2012年《其後それから》,直到新作《文青之死》。提笔至今,漫漫近三十个年头,作品虽不多,却经久耐读,自成一格。
除了《其後それから》为长篇小说,其他作品皆是短篇或中篇的合辑,所收录的作品创作年份皆跨幅十年,收录逻辑以主题和体裁为主。赖香吟自陈,直至目前的写作生涯大概分为两个阶段,从《散步到他方》到《岛》的文字「比较是出於表达的需要,写出一个人看到世界的最初模样。我并非文学专业出身,早期文字难免摸索,再加上我不喜欢写作有太多个人色彩,所以就有一种隐微晦涩的东西存在其中。」
2007年出版的散文集《史前生活》对她而言则是练笔,「尽量浓缩、精简,但可能密度太高了。」锻链之後,停顿多年,赖香吟终於开始写作长篇《其後》。「《其後》之後,浓淡的比例、概念和现实的比例,我比较抓到平衡法,作为一个写作者,还算有资格可以写了。当文字变成一种大家越来越熟悉的表达工具,文学若还得以存在,作家还有存在之必要,那麽,文字的理念与艺术只能再往上加成,我的确是花了不少时间在文字的重新认识上。」
「《其後》、《文青之死》以及明年将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算是三部作,也是这十五年的结清。这三本除了体裁不同,我也刻意让关注的议题、表达的方式有所不同。」如果《其後》属於概念之作,关注内在思维、哲学概念,文字精确,负载量高;《文青之死》则直陈现象,将个人感受展现为外在故事。「这是小说家的责任,既然写成故事,我希望它像剧情片一般,以人物的个性和对白铺陈,符合戏剧或故事的元素,写这种共通性的题材有时最难,要写出文字色彩并不容易,越平凡的菜越难做啊。」
错误的情感,志业的旁徨
写作多年,赖香吟步履明确而踏实,每回下笔约莫都是自我挑战,「《文青之死》像给自己的考试,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能否驾驭基本描绘世相的能力,在短篇小说里处理浮世众生、爱情故事、职业婚姻家庭等题材。」於是,在她所谱写的芸芸众生中,婚姻场景成了必然,也如黄锦树所观察到:「这本小说,大部分篇章都有『出状况的婚姻』这样的核心。」(注1)
<静到突然>写出婚姻关系结束的「其後」,惫懒难堪,後劲也突然;< 约会>记述两个老人续一段年轻时代的遗憾,苦涩却美;< 天竺鼠>写下人将中年试图藉由旅行修复亲密关系,却反成一场摊牌,兵败如山倒。赖香吟试图从各种角度处理「婚姻」,自有其现实关怀,「我们这一代人对爱情有些认识,种种爱情故事在小说里也被处理得够多。婚姻呢?文青、知青似乎不太谈婚姻问题,踏进婚姻就关闭了谈论的雷达,仅剩抱怨,我们对婚姻的认识满落伍的,甚而不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而获得九歌「97年度小说奖」的<暮色将至>则以党外运动为舞台,书写一段夫妻的生死聚首,如何被政治翻弄。赖香吟有数篇小说涉及七○、八○年代的反对运动(如<翻译者>、<喧哗与酩酊>、<暮色将至>)。然而,与其说她藉由小说记录时代,毋宁说她更关注运动里的「人」,她通常不在小说中言明事件或人名,以<暮色将至>为例,小说尽管指涉郑南榕自焚,却仅以三言两语隐微带过,「我若一开始便在小说中言明郑南榕自焚事件,整篇小说的调性就定了,但我不想让事件抢掉主题,因为这篇小说的主题是那对不在运动台面上的夫妻,是我对反对运动的反省与关心,甚至一点点批判。」
「若在小说中亮出美丽岛事件或党外这些名词,也是个方便的做法,让小说很快得到注意,但我不希望小说成为这样的东西。我并非反对文学政治化,不过,重点得是文学的谈法,这些具体的事件和人名能否成为文学的题材?绝对能,不过那和<暮色将至>会是不同的写法。」
身为生在戒严时代的五年级生,赖香吟认为政治就是生活与人生,甚至形塑台湾人的独特性格。「文学写到政治,那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回避不了政治,我不想装作没事,但写法依然是从生活过去,而不是从政治过来。我目前还没有特别处理政治的题材,如果说涉及了政治,只不过在政治事件里,我看到了某些令我感触良多的现象和故事。」
巧合的是,一篇小说随着政党轮替的起伏,竟也透出了沧桑的况味。<暮色将至>写作背景设定为2003年底陈水扁竞选连任,发表时间2008年,马英九当选总统。回顾所来径,赖香吟不禁慨叹:「写作当时有些感伤,隐隐约约觉得『暮色』将至,好像有什麽问题在浮现,再至2008年已经是全然的黑夜。之後,我们在黑夜里等待朝阳,可是,朝阳有来吗?从今天2016年这个时间点再谈这篇小说其实感慨很多,我们现在在哪里?仍是黑夜或清晨已经来了?我们会再经历一次朝阳、暮色到黑夜的过程吗?」
既死也生,带着祝福
「小说除了个人展演之外,之於他人的意义是什麽,公共性在哪?别人为什麽要买这本小说?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或者说,一个小说家能不能成熟,这个问题是避不掉的。」访谈间,赖香吟屡屡提及她对於写作的焦虑,问题指向理由与意义,「文学为何用?我为什麽要做这件事?文学如何与我们的当代生活共生?」这是她提笔的初衷与结果。
而小说家的答案,或许透露在纸页之间。小说的封底内页写着:「既死也生,带着祝福」,诚实也温柔。「<文青之死>是写来鼓励六年级生的,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氛都该让它过去了,如果觉得文学艺术对生命还有意义的话,就坚持下去吧。」
「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在认识自我,文学如果对人有什麽帮助,也就是帮你认识自己或是陪你认识自己,给予一点鼓励的力量。我觉得任何一个会翻开文学书,而又真心读下的人,大概都有那麽一点对生命和自我的疑惑,文学和艺术不过就是在旁边点灯,推你一把。」
越过生活与写作的时差,走过死荫幽谷,《文青之死》收拢了赖香吟面对炎凉世态的体察和整理,「最痛的人所给的安慰往往都是最温柔的。」这句话伴随着小说出版反覆出现,看似煽情,却大概是小说家一路携带的功课,抵达与离岸,强悍与荒凉,也让《文青之死》成为一本陪伴与祝福之书。
(注1)黄锦树所观察
见黄锦树书评<小说课,人生课>,刊载於《中国时报》,2016年5月7日。
赖香吟思考,写作小说除了个人展演以外,有没有可能也具有公共性?
於是刻意让关注议题用不同方式在作品中穿梭,让文学与生活共生。
朋友送的镯子戴在手上将近二十年,唯有不写作的那几年曾取下。
出版《其後》之後重新戴上,好似自我与写作的信物。
《文青之死》
作者︱赖香吟
出版︱印刻出版
「想理一理文青这个字曾经乾净的成分。」收录赖香吟短篇创作的十年蕴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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