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眼中两地文学的困境——专访作家郝誉翔╳作家徐则臣
撰文 李屏瑤.攝影|簡浩淳徐则臣与郝誉翔初次见面是在北京的青年文学会议,当年的对谈阵容一字排开,徐则臣是大陸作家中最年轻的。会议行程紧凑,两人多是饭局上碰面,私下谈话机会不多,第二次则是徐则臣来台湾,两人交流比上次多,聊到两岸文学的思潮,青年作家的写作状况。而这次见面,竟然再自然不过地谈起育儿经,聊起对孩子的管教方式,当然也有对未来的期许。徐则臣希望儿子能够对文学有兴趣,让一屋子藏书不至於寂寞,郝誉翔反之,希望女儿不要念中文系,能完全避开写作一途为佳。
长篇小说《耶路撒冷》经历复杂而缓慢的写作过程,酝酿六年,写下两大本笔记,最後两年才开始动笔。像是蒐集砖瓦梁柱,要等到想清楚结构才能动工。徐则臣写得慢,在脑海里想得久,下笔就不太更改,可以从早到晚坐在同一个地方细磨。书名选取的不是宗教意义上的耶路撒冷,而是信仰意义上的,非常纯粹的、形而上的、甚至是理想主义的象徵。
两人谈及写作上的虚无感与焦虑,徐则臣向郝誉翔分享他的独门秘诀,是非常阿Q 的精神胜利法。他会找一堆都是五十万字的长篇放在旁边,偶尔去翻。翻阅不是看别人写多好,而是写多差,看见大师也有败笔,愈翻愈觉得败笔比比皆是,靠大师们的缺点支撑他写完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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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誉翔: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场两岸青年作家对谈,当时徐则臣有一篇短文,提到北京这个城市如何影响了他,我对此印象很深刻。我一直觉得,当我们谈城市,好像都把城市孤立起来,把城市当作一个繁华的、纸醉金迷的地方,但我们都好像忘记了,城市是以农村作打底的。很多城市里的人都是异乡人,徐则臣是这样,包括我自己也是,虽然我是台北人,但是在高雄出生,八岁左右才来到台北,我很能体会这种城市异乡人的感觉。在地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在地土生土长的台北人,比例上是少的,这也是一座城市迷人的地方,每个人带着对自己故乡的记忆,然後来到这里。城市是个充满异质的所在,从乡下或乡镇,从另外一个地方入城,这个经验对很多人来讲都是启蒙的关键,我觉得他的《耶路撒冷》,把这群「京漂」的人写得非常精彩,也说明了现代城市是怎麽一回事,不是我们看的表面那麽简单。
徐则臣:
《耶路撒冷》里写到杨杰的妈妈对户籍的执念,跟我们当下所谓的户籍有点不一样,当时的北京多了一点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感,生在北京,就是生在大陸红色的中心。大陸很大,很多大城市占有社会资源,唯有在法律上、户籍上成为它的一员,才有可能获取这些资源。对很多人来说,进城是个翻身的过程,如果各个地区的资源都能够平等,就没必要往大城市跑。现在大陆的大城市急遽膨胀,每个城市都在膨胀,从乡村往镇上跑,镇上往县城跑,县城往地级市跑,地级市往省城跑,省城往首都跑,再往上海、广州这种超大城市跑,就为了获取资源与占有机会。
郝誉翔:
台湾其实也有,你的户籍如果在台北市,小孩可能可以拿比较多的津贴,学校的资源也比较好,但没有大陆这麽严重。西方世界好像就没有这种问题。
徐则臣:
比较饱和的中产阶级社会,城乡基本上差别不大,生活条件、身份认同感是差不多的。我前阵子去了拉丁美洲,他们的状况跟大陸相反,有钱人反而往外搬,住在边上,市中心住的都是贫民。外人看的奇观,对我们来说都是现实。
文学训练,台湾擅情境,大陸重写实。
徐则臣:
我发现两岸的文风、风格、修辞可能有明显的差异,但共同关注的话题其实差不多。只是大陆因为整体现实、地理比较宽阔,具备传奇性、耸人听闻的故事比较多一点,但问题的核心是差不多的。
郝誉翔:
我个人在研究文学史,特别关注这些议题。这也跟台湾的文学训练有关,大陆从左派开始,比较关注写实主义(注1),他们写实的根是比较扎实的。台湾这方面受现代主义(注2)影响,喜欢做形式上的实验、探索心情、写梦境与超现实,甚至魔幻写实(注3),久而久之好像忘记怎麽去说故事,也不在意人物的塑造。我们比较擅长写一种情境,这就是两岸风格的不同。加上从小的语文训练就是这样,都在教修辞,注重修辞与结构,不太重内容。
徐则臣:
我觉得台湾这种教育,其实是文学的教育,更注重审美的这块,大陆则是文以载道,注重言之有物。在大陆,一个文笔很差的作家可以成为名作家,但是对很多台湾人来说,语言关卡可能都没过。我们的作家压力非常大,每天会出现很多新鲜事,当然小说不是在专营故事上的新奇,但得要让读者觉得有点意思,不然每天看报纸就可以了。作家没有放弃对故事的经营,脑袋里一直有一根弦,把要表达的东西融入到故事里,我们有那麽多的资源,每天打开报纸就那麽多事。而且,说真话,我们遇到的现实问题比你们要多得多,每天一出门就与现实生活相碰,很难从现实里摆脱出来。那是大陆作家的根本处境,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美国作家其实跟大陆很像,也是在拚命讲故事。这也对大陆作家有负面的影响,面临的事情太多了,反而有惰性,直接把好看的部分转化过来,忘记了属於小说艺术的东西。
郝誉翔:
台湾文学确实有困境,写作者的同质性太高,都是文学背景出身、得文学奖,文学好像愈来愈脱离大众,形成一个菁英圈,彼此相濡以沫。有很多人,像我这样,念文学,也留在学院里,在一个文学的温室里,真的可以跟现实脱节。我现在看到台湾一批年轻作者确实就是如此,念研究所,每天经营文学的美梦,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健康的状态。
徐则臣:
大陆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不接地气」。
郝誉翔:
台湾的作品确实比较不接地气,渐渐会有改变,像现在的六年级作家,甘耀明、吴明益,有做新尝试。趋势还没有那麽明显,接班者还没出现。我觉得关於人的问题、存在的问题、密室的问题,廿世纪已经做太多了。反而是这一百年当中,我们的现实发生剧烈的变化,怎麽去统合起来,用文字去转化它,思考出一个领悟,我觉得是更具挑战性的。
写作,作家的理想之城。
郝誉翔:
我觉得《耶路撒冷》最特别的就是,它显然不是只想写一个故事,不只是在写一件事的表象,带我们一再去反思那些故事,写中国大陆,也提出批判,使这本小说有哲理的深度。
徐则臣:
我一直很想用一部小说,把我这麽多年的经验,我对这代人的理解,将这一切做一次清理,边边角角很多。如何去让人觉得是必要的,而非拼贴点缀、可有可无,必须寻找一个结构去统整,所以才会出现那个专栏(注4),没有那个专栏,小说可能会更顺畅,但我必须把这问题表达清楚。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个耶路撒冷,代表的是不同的意义,可能是个途径,是个意念。我是个作家,那就代表一直要努力、要朝圣的方向,那个理想的作品,就是我的「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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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写实主义
法国大革命後,文学写作崇尚事实或现实,反对一切不切实际及空想。
(注2)
现代主义
原现代主义以科学为基础,讲求理性逻辑,发展至文学风格上则意欲追求
文学的本质,颇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意味。
(注3)
魔幻写实
一种文学叙事技巧,这样的作品中因果关系看起来常常不合乎现实状况。
(注4)
专栏
此指《耶路撒冷》中,除了故事主线外,另安排故事中人撰写专栏,提供
映照故事内容的思考空间。
以上内容刊载自《提案on the desk》V.029「老派生活本舖」2015 O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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