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寻觅之旅,为抵达谜底而写——专访作家吴明益
撰文 蔡雨辰.攝影|Chen, Meng-Ping
本文原刊载於《提案on the desk》2O15 SEP. V.028「非朝九晚五特工情报站」
「小说的原初构想其实像短篇小说集,假如二十年来,这辆车经过了十个主人,就会有十个故事,每一位前车主都有一个故事。」像撞球一样,母球一出,小说於焉开展。当吴明益蒐集资料,备齐知识,真正启航後小说却划出自己的路径。吴明益耐心解释这个缓慢而神秘的过程,「对我而言,红毛猩猩一郎(「一郎君」是一九二五年日本天王寺动物园赠送给台北动物园的大礼,在当时是动物园内人气最高的动物,一九四四年不幸死於肺炎,後被制成标本保存在园内标本室中)的故事很迷人,牠是历史里的一个片段又彷佛虚构。牠的故事就像远方的烟火,我想知道是谁放的,在哪放的,然後就此走岔了,小说不再是那个撞球式的结构,因为我一定要让读者知道一郎怎麽到达动物园,小说里的谜面就在那里,那是小说自己交给我的。」
「抵达烟火之处有很多路径,我寻找的那条和银轮部队(二战期间,日本组织成的脚踏车部队。脚踏车作战的机动性和负重性都非常高,日本就是靠着这一支银轮部队,在马来亚战役中大胜英军)、林旺有关。动物园提供的文献显示一郎与台湾第一头大象玛小姐同时在动物园里,所以玛小姐又吸引了我。在被殖民的时代到底谁去看大象?玛小姐又是怎麽来的?往前追索就来到了缅甸战争(一九四二年日本入侵并占领缅甸实行殖民统治,许多缅甸人民积极展开抗日斗争,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只要有研究者的阅读欲望,门就会一直打开。」故事依然层层递进,人类、单车、动物的生命史繁复交错,当一台铁马驶向战争,揭开历史,过往的拥有者轮番上场说了一个个故事,故事中亦有故事,甚而连接吴明益过去的小说,结构庞大而缜密。他用小说家的魔术打造了一个寻觅与抵达的世界。
过去,吴明益善於述说自然生态的故事,从《睡眠的航线》开始转向历史,「对於历史的求知欲,最直接的管道就是家中长辈,家族史就是大历史的一部分,如果多问一点,家族史就会从横切面散开来,终究会连接上整个时代的断面。我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抱怨教科书只告诉我们局部、扭曲的台湾,但无法解释为何自己对父母长辈的经历求知欲望那麽低?课本没有教台北大轰炸(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台湾台北市遭受到最大规模的盟军空袭攻击。许多官民建筑设施遭受破坏,更造成三千余名台北居民当场死亡,伤者及无家可归者数以万计)或冈山大轰炸(美军一九四四年在台湾高雄冈山的大规模空袭行动,派出百余架轰炸机进行连续六天的大轰炸。冈山飞机制造厂及海军六一航空厂机场几近全毁,亦造成大量死伤),但可能爷爷奶奶就是这场轰炸的幸存者。课本内容很重要,而这个教育体制把学生教得失去求知欲望,也是很严重的问。」求知,便是吴明益对於小说的信念。「我的人生写完了,未来也不会有其他更了不起的事,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以有限的人生经验与研究精神去建立这世界的模样,我们所做的跟历史学家不一样,小说得去探讨人的心理、感情层面,以及个人选择。」
小说写就,剩下似乎就是读者的事了。然而吴明益却精心策画了一系列宣传活动—骑老铁马到你家乡书店。关於「行销」,小说家的嗅觉与判断精准而敏锐:「行销的方式应该和书的本质合而为一,在《单车失窃记》里,日本时代的银轮部队从基隆骑到鹅銮鼻,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人生里的重要记忆。所以我决定像那些士兵一样。我其实也可以开着休旅车一口气载三辆单车到书店展示,但那就是假的。」於是,从岛的北方至南方,西方至东方,吴明益真的踩着铁马抵达各家独立书店,他甚至为每家书店准备了不同的讲题,以一种加法、延续的模式,随着里程数渐渐增加演讲内容的厚度。吴明益回忆自己年轻时参加新书发表会的经验,作者从内容到笑话都一样的重复,让他失望。因此,「我只能强迫自己订定不同的题目,还是有百分之五六十是类似的,我在准备演讲的过程中持续累积参考书籍,思考该如何谈这本书。每场讲座也会回顾谈过的内容,最後就可以清楚看到我写这本小说时所接触到的知识领域。」
英国作家约翰.伯格(文化艺术评论家、作家、诗人、剧作家,一九五二年替《新政治家》杂志撰稿,以一位深具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评论家身分窜起。着有《观看的方式》、《另类的出口》、《另一种影像叙事》等书)曾在某一次访谈中谈到:「说故事并非始於凭空臆造,而是始於聆听。」也许,与其说《单车失窃记》始於一台失窃的单车,不如说,小说的生命从来始於史料,始於研究,始於想像,始於聆听。而吴明益在自己的脸书上也这麽写道:「面对无情大地与有情历史,做为一个写作者,也只能这麽一锄一锄,一镐一镐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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