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因为我们还能够假设──张亦绚谈《九歌109年小说选》
撰文 張亦絢(作家)九歌出版社推出的年度文选至今已迈入39年,不仅为在地书写留下重要的纪录与见证、映现时代缩影,并持续关照着华文创作的启蒙与传承。109年度的小说选由作家张亦绚担任主编,爬梳过去一年动荡时局中的文学地景,评选出年度之最。张亦绚於序言中点评各家,纵览文坛创作脉络。
延伸阅读普通,然而贵重──黄丽群谈《九歌109年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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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固然可与「史实能力」竞逐,但此竞逐并非它的必然与义务
在擂台上使出一记漂亮的左勾拳,这值得喝采;但左勾拳要是用在街上或其他地方,就叫「人身伤害」。如果不意图伤害,也非爱好拳击,目标是让人们透过实际体验,思索暴力、身体界线或其他尚无以名之的内容,那麽,我们可以选择不使用擂台,但在同时,却也不可能透过随机打人,就达成目标——必须加入更多具备沟通可能性的元素,这就是创作。任何表现,如同「出拳」,根据它结合的手法与环境,是艺术还是侵犯,并不是谁说了都算,必需分析与检验。
这个开场白,针对的是杨双子《台湾漫游录》四月出版时的风波事件。
我认为,在第一时间里,感到受骗或不受尊重的读者完全有理。出版社只追加了说明与修正,并未真正致歉,恐怕也过於简慢,轻忽了这可能对全体小说读写造成的伤害。然而,若把此事件等同於《湾生回家》的造假,其实也有不妥。一部将精神深深植基於平等问题的小说,未能在「侧文本」(paratext,指正文以外同时出现在出版品上的书介、作者简介、序文等)中,共享同样的品质,反映的是「包装」的退化而非活化。游戏、文本渗透侧文本或倒转翻译的位阶——这些都兼有创造性与批判性,但除了意念,「侧文本」并没有动用足够的技术辅助语言,完成邀请与暗示,可谓「弄巧成拙」。在第一个层次上,我将之归因於实验性出版的经验不足,使得「小说文本与侧文本的特殊连动」没在成书阶段完备。因为失落若干环节,导致「作戏」的戏感扁平——开玩笑一旦不够「玩笑气」,戏耍也会被感觉成抢劫。问题并不在不该戏耍,而在戏耍(策略)得不够(完整)。
在另一个延伸与联想的层次,小说读写向「确有其事」倾斜的现象,我称它为「拉真实为小说背书」危机。我并不满意「小说即以谎言说出真话」这类动人修辞,它不够准确。「虚构与非虚构」的纠缠也没比较好——很多人想到「虚构/小说」,仍把它等同於「不实」。我们一方面知道要求小说「吐实」很怪,另方面,读者或创作者,却似乎觉得不强调「小说的存真」,将无法取得适切的话语权。作家书写并非「绝无虚言」的小说,却对不能代理真实一事怀有被放逐感,在这当中,存在着根本的矛盾。
我们似乎没有顺利地继承那个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尤瑟娜直捣十八个世纪前罗马皇帝人生的小说遗产。这个症候或许并不完全来自文学的内部。挟带新传播技术的社会,以真人实事号召保证「可看性」,带来了像「真人秀」这类形式,即便「假新闻」的泛滥,也与「没有判断力地嗜食真事」这种消费养成有关——貌似对真实兴趣无比高涨的同时,一部分的文化,已进入「穷得只剩下真」的象徵能力弱化状态。也许我们处於比任何时候都该认真看待小说艺术的年代,不单单只因为作品的文学成就,而在於小说究其本质,并不驯服於「实事标本」的极权,并且在它的最佳状态里,提供了足以对抗「伪真实」不自由綑绑的路径。这个小说力量,我建议以「假设能动」名之。小说固然可与「史实能力」竞逐,但此竞逐并非它的必然与义务。「假设能动」的最大化,已被许多理论家阐释过,通常以「不可能的文学」称之。「不可能」的另一面,就是「最大的可能」。而「可能」,就是「假设能力」。
《台湾漫游录》在侧文本上的失误,根源於意欲将「假设能动」扩展至侧文本,或说使用侧文本以对照文本的「假设能动」时,没有注意到侧文本区有其一向预设功能,在扩展时,光是创意并不够,必须调动更多技巧与预设功能周旋。曾有某地景艺术因位置与材料,导致驾驶眼花而车祸频传,艺术原不必负责交通安全,然而,作品一旦选择着地於街道,当考虑用路者的文化(并非只能放弃),才算完整。尽管对侧文本争议感到遗憾,《台湾漫游录》的书写成绩,仍令人难以忽略。
回避「敏感时间段」,可说是台湾「悲伤的特色」
过去因为戒严体制,不只文学,包括学术研究,「时期」选择都并不真正自由。回避「敏感时间段」,可说是台湾「悲伤的特色」。自《花开时节》,杨双子就展现了她「重访日治时间」的独特能耐。当时,林芙美子与北川兼子等女作家来台演讲旅游,对稍涉文化史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你仔」(小说写作「哩呀」)也是彼时激起关心的「歧视乎?非歧视乎?」事件。〈冬瓜茶〉中,百合情是双重的,除了双女主的作者与译者,又加入两个女学生。但「同(志)性倾慕」并非杨双子唯一关心。小说如漫画《美食侦探王》般,设有「贪吃」与「好(女)色」的循环。而「殖民是什麽?」及对其「爱与伤」的探讨,是在「变奏」之外,还能层层递增的表现景深。
同样以「时间旅行」展开,尚有赖香吟的〈清治先生:一九五八病情〉与李昂的〈密室杀人 大祭拜〉。处理的仍是「台湾时间体」问题。戒严体制确立,势必招募雇用维持其运作的人员。进入体制,也会在第一时间里,显得「再自然不过」——赖香吟的笔调温和,留下的想像空间却不只大且冷冽。在这个书写中,写「另眼看待」苏清治易,写「顺理成章」的苏清治就难——小说选择了後者。写人物但非以人物为中心,人物乃是令读者得以循迹而上,遇见结构的线索绳头。赖香吟的时间机器始於战後,终於美丽岛事件。至於李昂,则会从四面八方,包围以「美丽岛事件」为原点的时间体。
▲《春山文艺 第二期:赖香吟专辑》
从〈密室杀人 大祭拜〉来看,成就非凡的小说家似乎打算将自己若干作品重新定位并「回收再利用」,这是大胆的「破坏性创造」。但重头戏更在长篇小说《密室杀人》。是否可将整部《密室杀人》视为「反小说」?作品似又较此定义复杂。小说最厉害的是,尽管使用理性的语言(即便「神神鬼鬼」之时),李昂拼贴出的图示,俱是令人心惊的无意识风暴。比如述及亲异议分子的女作家,拒绝藏匿逃亡的男政治犯——理性来看,作家被监控,拒绝很实际,应该没有良知困扰。然而,那是多麽暴力的场景!彼此「并无杀意」的男女「互为死神」。体制性的杀戮没有人脸(把行刑者的脸安上,也不是杀戮真正的脸),凶手无影无踪又如影随形。这种经验不会改变人的性别,但足以「剥夺人对自我的所有预设」:女作家被迫进入「准虐待狂」位置,「被迫」是「受虐」,但「角色」又是「准虐待」。这是阉割的极致。在「关於阉割的大迷宫」中,戒严暴力与从性别而来的「典型与非典型的阉割慾望」交错,呈现了令人震惊的激进触角。
自发的记忆与思索是浇不熄的
「一九九七年/或是九九七一年/与我/何干呢」,在〈砾石〉这首诗中,西西已然传递「认同石头时间」的讯息,透过她对「更长时间」的情有独锺,来发挥她的「意在言外」。〈石头述异〉中,游记宛如两只脚的舞步,一只在「可见可走的物理界」,一只在「可思可记的想像界」。西西善於掌握形式的宗师风范由来已久,但这篇技巧的简洁洗练,还是令我惊异如遭电击。文学当出世或入世?两者经常各执一词。〈石头述异〉却达到令「出世入世」交锋生辉的境界。自发的记忆与思索是浇不熄的。这篇「退万步言」的小说,不能不说,也是给人们「行万里路」的粮草。
「长时小说」传统上被想像成「历史的」,但小说能够处理的,更加辽阔。以上我选了四篇向度殊异的,以俾交相观摩。
回应时事或当下性的小说经常处境尴尬,因为它偶尔会「到不了明天」。然而,刘芷妤的〈追女仔〉跨过了这种难度,绘出宛如「一图毙命」,既有代表性又有延展性的「那些年,我们一起看的新闻」。时事有感,感超时事。刘芷妤是会「作梗」的小说家,但并不「为梗而梗」。「梗」在她笔下的意义似正转变:使梗如鲠,如鲠有喉。〈追女仔〉是第一篇,我一读就决定必须选入年度的作品。而想必会令人联想到《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的〈鬼〉,也是「小鬼小说」——被弃孩童世界的小说。不同於若干评者,我认为,本篇非但前半部可圈可点,後半更是深刻沈稳。因为只有小孩才会以离奇(但主观上合理)的方式寻求出路,也只有经历同样浩劫者如文中三兄妹,会如昆虫的「共心现象」般,拥有外人不知的共同语言。作者陈静排除掉如贫穷的因子,更凸显出社会化匮缺伤害的「不可逆」。
〈反光〉选自陈育萱的小说集《南方从来不下雪》,选入的原因不单单只因「高楼清洁工」是所有行业中,「最不愿从事的高危职业第一名」——我想特别指出该篇收束上的启发。小说以描写公文型态收尾,公文的具体性与施作性,指涉的是事件与社会体系的关系。如果可以签报救助的文件,是否也该有「避免清洁不友善之建物」的文件(难道「清洁/劳动不友善」的反省还未进入建筑思想中?)?——〈反光〉给出了一个不将社会性书写,封闭於悲叹或怜悯主义的可能性。林新惠的《瑕疵人型》已受多项奖项肯定,〈California Hotel〉如同小说集中的多篇,不视伤害在秩序後,是能揭开「秩序即伤害」之作。
暴力开始处,即是语言终结时
郑守志的〈永夜〉惊悚,裴在美的〈命运之神〉平淡——无论惊悚或平淡,如果技巧充分,都是利器。自〈耶稣喜爱的小孩〉始,裴在美就是「性伤害」的先驱作者。〈命运之神〉令读者不费吹灰之力地齐平於主角视角,为「如何避免剥削当事人」,立下标竿性的范例。形於无形的技巧,跨国婚姻与A片等元素,自待剖析,在此只先予简单然郑重的致敬。〈永夜〉同样不易一笔带过,但技巧上仍有小处可斟酌。不过,我在最後一刻,仍被本作的深刻与勇於开创打动。暴力开始处,即是语言终结时。本作是否援引《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为触发,仍有模糊空间,毕竟,若只聚焦该事件,不至於将自杀方式弄错。也因此,我倾向理解作者书写的是更普遍的现象:每回「性暴力的揭发」,因社会未表足够接纳,既引发幸存众焦虑,周遭偶对幸存者「倒打一耙」,也成幸存众梦魇。——集中营幸存者的见证,也出现过类似效应。「不说是苦」,「说也苦」,就可能将幸存者从绝境逼向「最坏」:透过反转角色,演示性暴力。专业者只要看到儿童对布偶做出某些行为,即能警觉性侵。但若布偶是真人,则成「受暴变加暴」的悲剧。即使是「最坏」,也去想像、去厘清,是令小说做布偶,也是〈永夜〉的文学承担。
除了以上六篇,对「如何思考伤害」作出贡献的作品,还有以不同笔法切入「日常」的各篇:林楷伦有望自成一家,或振起「渔界文学之文艺复兴」。我在他的多篇杰作中抉择,最後觉得马祖与产销两元素,真的太少出现在文学之中了,我因此选了〈北疆没有大红色的鱼〉。林铭亮的〈远行者:五个听来的故事〉,在并非对苦涩与恐怖一无所知的诙谐中,令小确幸与大荒谬并进。高于婷的〈六角恐龙〉,出色地写出那些被当成不出色者的孩子(们),如何维护自我脆弱的感情。另外,将日复一日造成的麻木、紧绷与内缩凋敝描写入微的,是沈信宏以教员一日为摹本的〈定期保养〉。〈三温暖〉则是一篇非常疼惜人的小说:简媜笔下的女性身体相遇,仍有腼腆,但绝不虚浮,平实之中,也非不见曲折。在疫情笼罩的一年,照顾者的身体因被特殊化而受到侧目。若干歧视浮出,照顾者的压力,更以超乎寻常的强度成为「日常」。小说场景是在疫情之前,但在疫情中阅读,唤起的省思,并不因此更少。
「不合理」也意谓着「超出计算、预期与控制」
何玟珒以不太正经腔调起始的〈那一天 我们跟着鸡屁股後面寻路〉,令人不无惊艳的,其实交融了哀歌。小说对照了不同起源的「变性」,他人祈愿的与自我渴望的。台湾民俗性别观的入镜,也令思考细致。配置不同风格语言时,对火候与过渡的掌握,也有近乎直觉的准确与自由。在书写姿态上,熊一苹的〈银河飞梭〉,又更绝对与孤注一掷。强壮的虚无?冷漠的温暖?小说人物无视大多数的法则,也可说有打破禁忌的品格。身体或时间都是身外物,但又非有恶意的残酷。比如只是为了让对方开心,也可以「吃对方割下自己的肉花」。一般视为重心的事物,主角只是行礼如仪,遇到任何事,既不忧郁,也不「不忧郁」——这是少数会让我觉得「极端有趣」的小说。作品非常美的部分,在於能将这种罕见色泽维持一致,且不沦为噱头或诱饵式的事物。王定国的〈噎告〉也颇奇异——尽管他的人物初看好似与熊一苹的大大相反,是被一切常识与义务紧紧裹住「正常过头」的人——但裹粉不久就会掉落。无惧地迎向漫画式的夸张与传神,〈噎告〉是少数大胆利用戏剧性推动情节的「惊愕交响曲」。有点像「鸭兔错视图」,每个情节都提供了双重意象。就以「怪嫖记」而言,一边是「妓院解决一切」的古老幻想憧憬,一边是「牛郎织女完全行不通」。此作不单手法有意思,透过手法呈现的严肃主题,也极为丰富。
在寺尾哲也的〈现在是彼一日〉中,三个在美国参加游行的台湾男子,其中一个突然「脱序」,不但被制服还送了医,什麽话都还没说。其中一人评论同伴的「行为」谓「这不合理啊」。因「有诸事不明」,小说彷佛影像粒子仍在乱窜的画面。我对这篇小说极高评价的原因如下:〈现在是彼一日〉完全可以读作「对318的真正回返」——而回返318,意谓的并不是回到「318占领立法院」,而是必须回返在「318与323」之间的「无以名状」。323的占领行政院非常惨烈,也有人可以说是「这不合理啊」——但不合理不等於没有正当性或理性,「不合理」也意谓着「超出计算、预期与控制」——反抗与控制的关系是什麽?我们应该成为「可预测的」到什麽地步?
▲九歌109年度小说奖得主邱常婷。图/联合文学
在当代,多重认同(族群、阶级、性别等都包含在内)是一存在,但经常被简化的处境。如果一个人的家庭或生命历程,令其在同一项目上,拥有一个以上高低强弱不同的认同可能时,身分政治并非一般想像的,是个加减乘除即可运作的大熔炉。若干平衡,较易取得,有些伤痕,不该遗忘。邱常婷的〈斑雀雨〉中,反覆出现的「母亲允诺变鸟」一节,意涵繁生。母亲想要给予女儿文化的吸引力与光荣感(这里透过的是原住民族的故事),恰恰暴露了所处的下风位置。这正是弱势者的两难。女儿执着的「人不可能变成鸟」,除了最表面的知识体系对抗(所谓科学对抗神话),也暗示了两件事,「人变鸟」可能是放弃(人的)现实原则的逃逸既定(社会)游戏规则,「人变鸟」同时也是强势擘画弱势要有可供满足投射想像的「类别化特色」。而无论逃逸或臣服优势者想像,都不足以拆解殖民性的陷阱。把高难度的思辨完全转换成致密清澈的小说语言,〈斑雀雨〉因此获选为年度小说的得奖作,希望给予不盲目乐观、戮力深化批判性的创作者,最大的感谢与祝福。
◎撰文者简介|张亦绚
巴黎第三大学电影及视听研究所硕士。着有《我们沿河冒险》、《小道消息》、《晚间娱乐:推理不必入门书》、《看电影的慾望》、《我讨厌过的大人们》、《爱的不久时:南特/巴黎回忆录》、《永别书:在我不在的时代》、《性意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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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109年小说选(张亦绚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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