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他人事,走出自己人生的旷野|新生代作词人城旭远告诉你:搁浅在日子上的伤,不用急着好起来
撰文 城旭遠(作家)、劉仲彬(臨床心理師)城旭远的新书《搁浅在日子上的伤,不用急着好起来》没有任何开箱门槛,只要喜欢看故事就行。书中的二十则故事,是各自定锚的座标,也是用来勾勒生命的节点。每个节点都是一道关卡,读者跟随主角们横越青春,浮沉情海,学习如何道别,然後带着伤痕往下一关嫁接。通关之後,步伐连点成线,人生的轮廓於焉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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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护病房如战场,是病患和意志的交战、是病患和身体的交战、是护理人员和时间的交战;所有生离死别下的恐慌无助、无条件的支持、无私散发的温暖、人性深根的自私,在加护病房内,一览无遗。在那里,医护要以各种方式制造病患活命机会,步调匆忙外,还得承担不确定性所产生的压力。
在加护病房工作六年的如心,说起成为护理师的动机,她坦言起因是不爱读书、不想读私立高中才跑去读护专;不晓得该如何抉择人生道路,才选择护理这条路。同时,也藉此满足她青春时期想离家的叛逆感。护专毕业後她自然而然就投入加护病房护理师行列,开启她的救命职涯。严格算起来,起初确实略带「不得不」的成分进入职场;话虽如此,这份工作带给她的使命,已超越当初的起心动念。
如心形容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搭电梯怕突然掉下来、在高速公路上想着会不会出车祸,或者突然地震房子垮了;她会想要是突然走了,她熟识的人是不是会感到很难过,是不是该先跟身边的人多说点什麽、多做点什麽?所以,刚开始在加护病房面对死亡,如心其实很害怕。「病人就在我面前断气,我吓傻了。」她满脸激动地这麽告诉我。
话虽如此,她认为出了社会、投入医院团队行列中,就要找一份具有挑战性的工作:「加护病房感觉是我该去的地方。」她坚定地向我这麽说。在当中看到很多事情、感受到的许多体悟,远比她想像的多太多。她也没预料到,那些历历在目的事,能让她在护理的路上更确信自己挥洒无私的爱、关怀奉献,是不必怀疑的。
在如心上班的加护病房有一句话是这麽说的「病患不是上去就是下去」,意谓着病患不是好转往普通病房送,就是往太平间送;他们当然殷切盼望病患都能顺利转普通病房、顺利出院,不过加护病房收治的全是重症病患,经常无法如愿回家。
此外,如心也感叹通常医师不会特别跟家属说DNR(Do-Not-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复苏术)的过程和原理,家属想急救就帮病患急救,因为那终究是医师分内职责之一。不过护理师不同,会分析详细後果给病患及家属听,而大部分人听完後,多半会因不舍得让家人痛苦地走,而选择DNR。
她不认为那是「放弃急救」反而是选择放过自己、放过自己的亲人。在签下DNR刹那,确实会认为自己做了件很不对的事情,会认为自己背负罪恶感,这些都是正常的。毕竟是亲人,多数都希望能陪伴久一点。「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最了解的人,做这决定未必是害他,反而是帮他。」如心说,多数家属在签的时候会痛哭流涕,尽管是不熟识的人,有时家属落泪她也会跟着流泪,因为她也帮自己的爷爷签下DNR。
我同样认为DNR有时是病患的福音,如果已经残破不堪,何必勉强自己、折磨家人,照顾病患真的是非常辛苦的事。况且有些几十年不见的家人全在病危时出现,说好听点要救活自己家人,但主要在照顾的往往不是那些出张嘴的。
回忆众多病患中,就属一位七十多岁阿嬷让如心万分不舍。
阿嬷是因为大肠疾病开刀医治,原以为开完刀就能治癒,岂料病情却找不到原因不断恶化,她反覆解血便被送到加护病房;若要加以想像,如心形容就像很深的猪血参杂石榴果实,不断解出来,一次解一公升血便,量大到溢出病床、流到床下。解出多少血便就要输入多少血液,否则会导致失血过多死亡,就算已在出血点做栓塞,输血速度仍赶不上解血便速度。病情恶化两个月,已达医疗极限,再如何悉心照料,阿嬷最终还是细菌感染走了。
此外,护理师做久了,遇到的荒唐事也多。令如心深刻的是,曾有一位高龄八十的阿公已经宣告辞世,医师在医学层面上也判断救不活,只因财产关系,家属吵着要救到其他兄妹来分置家产,人工急救三十分钟、最後还装上自动心肺复苏机,不间断压胸实施心肺复苏术,如心扶着机器让其持续压着病患胸口,如心难过说:「阿公都被压到七孔流血、血粪四溅。」家属还不肯罢休放手,只因家产分配不均。
最後因为输液关系,导致阿公的脸翻黑肿到不行、眼皮早没作用,已停止呼吸了还无法阖眼,说穿了正是「死不瞑目」状态,她一手扶着机器一手替阿公擦拭肌肉挤压流出的眼泪,任凭医护怎麽解释,家属仍在外头叫嚣要让阿公醒来、意识清楚地分配家产,荒唐至极。
其实,说到「硬要救」情况,不仅发生在家属身上,同样也会发生在医师身上。如心提到,有名身为副院长的肾脏科医生,无法忍受自己无法救活肾脏癌末期的病患,硬要实施急救,那名医生向如心再三吩附:「不要停继续救,不要跟家属说救不活。」
心肺复苏术压完依旧没生命迹象,医师下令:「再压半小时、再给他一剂强心针。」身旁护理师光用看的就感受到痛苦,可想而知患者自身有多痛。事实上,在病患尚未病危前,家属已经有意愿DNR让病患免除痛苦,只差最後一步签名。如心说:「不晓得是谁放不下,放不下的是病患还是尊严?」
除了遇到无法控制的荒唐事,如心也有相当自责的情况。有位四十几岁的脑瘤病患,因血压太低住进加护病房,早在入院时就签下DNR。如心照顾病患三、四天後感觉病情又好转许多,可以讲话、喝水、三餐都正常、表达和意识都相当清楚,在医师评估後认为病患稳定度已达能转普通病房程度。而转病房前一天,如心跟病患太太说:「如果太忙就可以不必来看老公没关系,你老公预计明天十二点转普通病房。」
岂料转病房当天上午十一点多,那位病患深深吸一口气,心跳忽然一路骤降,旁边的专科护理师慌了,作势要实施CPR、打急救药物,但基於尊重病患和法律,他们不能实施急救,何况他们不晓得救回来之後,会不会恶化变成植物人、衍生其他问题;病患状态是好是坏都不知道,大有可能比现况更糟,就这麽拖着这副身体过一辈子,要是不幸如此,医护该如何更改病患亲自做的重要决定?
亲睹没有起承转合的生命殒落,如心说:「生命瞬间就没了,除了错愕没有别的想法。」她也相当自责没让夫妻见最後一面,後来病患妻子得知消息,反过来安慰如心:「仔细想想,或许那段短暂时间是回光返照。」至少丈夫是走得舒适,不是受尽外力的煎熬。说到底,面对重症病患,谁都算不准离开的时间。
如心笑自己太爱聊天,听到太多想消化掉却像胎记般落在脑子的故事。有时视病犹亲,深陷进情绪太久,无法走出那些伤痛。如心说,如果不知道那麽多病患故事,或许她就不会那麽难受,但换个角度思考,听病患说说话,他们心里应该也会好过一些吧?
尤其是独自住院的病患,要承受巨大的孤独,内心的恐惧不晓得向谁诉说,与护理师分享心境对病患而言,或许也是减轻压力的最好方法。
在与如心聊天的过程中,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对医护的执着与理念。人生必定走向告别,医护的诞生或许不仅是为了拯救生命,医护中蕴含的意义更多的是尊重生命、减轻病患苦痛;医护的出现,绝不是将病患的煎熬,百转千回地延续。
随着医疗进步,科技设备救到底的使命、家属硬要病患从鬼门关前拦截回来、长期无意识卧床与管路共度余生,那真的能让人快乐吗?然而我们「生活」定义究竟是什麽?或许,人总说要尊重生命,却时常弄不清楚尊重的定义。
听力是人类停止呼吸心跳後,最後消失的感知功能,耳朵在约莫二十分钟内,仍能将资讯传递到脑中;换言之,当一个病患被宣告死亡後,旁人所说的一字一句、每声哭泣、每声喧嚣,病患的耳朵知道,大脑也知道;若世上存在着灵魂,灵魂也知道。
停在记忆的画面,不是因记得才留存,是因为经历过才完好如初放在脑里。曾经,我以为岁月流逝不痛不痒,直到面对生命的殒落,才晓得那终究是件悲伤的事。人生短暂,我们活着就这数十载,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无助者。
我们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一篇篇故事,都能反映在自己生命中不同阶段,人总是在懂了死亡後,才学会怎麽活着。也许我们都该重新思考何谓生命、何谓尊重生命、何谓好好爱重视的人,即便知道殒落是件悲伤的事,依旧能正视生命。
几年後,听如心说,她结束加护病房工作後,暂缓脚步去了澳洲一年,追了三次南极光都没追到,她说还能休息的话,想换追北极光。她修复自己身心,提着欢快的心重返医疗体系後,成为研究护理师,执行许多不同类型的研究专案,在社会福利上努力付出贡献。期许有天,她能如愿追到心心念念的北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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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看故事。一个好故事,会送读者一副眼镜,让他看见主角眼中的世界,这是同理的养成技巧,也是说书胜过说教的原因。毕竟听道理,只能认识一种信念,但看故事,却能走进一片旷野。
因此,城旭远的新书《搁浅在日子上的伤,不用急着好起来》没有任何开箱门槛,只要喜欢看故事就行。书中的二十则故事,是各自定锚的座标,也是用来勾勒生命的节点。每个节点都是一道关卡,读者跟随主角们横越青春,浮沉情海,学习如何道别,然後带着伤痕往下一关嫁接。通关之後,步伐连点成线,人生的轮廓於焉浮现。
二十个主角,有人在晚年失忆,有人为同性恋情所苦,有人用笑容和忧郁搏斗,有人在人际困境中退守。上述群像倘若发生在心理会谈室,我可能会以诊断准则分析临床症状,从情绪反应推敲行为动机,再与背景情节交互穿插,然後写出一篇用故事包装的临床观察实录。
但对作者城旭远而言,写故事并非包装工程,而是撒网作业。有些故事被人类创造出来,有些则是被时间留下来,作者仿如渔夫,对世界撒出一面网,他在激流中仔细观望,在对话里耐心收拢,最终能留在网中的,自然弥足珍贵。
这些珍贵的故事,可能会让我们想起当年逃课的矮墙、决裂至今的死党、身不由己的选项、无法癒合的情伤,以及某些被淡忘的时光。它们串连了际遇的起承转合,即便旁观也能共感,因为一个好故事,总是能被拿来对照自己的历史。
当然,有些故事的发展未必圆满,但透过作者的安排,总能让篇章结尾显得温暖。故事可以是预警,也可以是指引,尽管世道险峻,我们仍旧有机会活得像自己,因为书写历史的笔,终究操之在己。
{首图来源:Arina Krasnikovafrom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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