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调度惨剧回忆的神:谈珍奈.温特森的《激情》
撰文 葉佳怡(譯者){本内容由撰文者及脸谱出版提供,仅反映作者意见,不代表诚品立场;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如果说《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讲的是阴暗童年,《激情》就是改编历史写出的成人版阴暗童话:超自然的情节、魔幻的画面、令人无比颤栗的感官细节。在这部小说里,激情是推动所有人前进的线索,也是围困所有角色的迷宫,甚至让人陷入极度残忍的处境。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曾说,「其实,如果把民间故事解释成发生在内心深层之处的真实故事,就会发现民间故事中描述的『残忍』,就如同家常便饭般发生。」童话里的残忍不过是现实残忍的镜像,而珍奈.温特森显然深谙此道。
《民间故事启示录:解读现代人的心理课题》,心灵工坊
威尼斯作为成长的迷宫
珍奈.温特森向来写的是同志故事,但又绝不仅止於同志故事。《激情》开头引用了古希腊悲剧《米蒂亚》的台词:「你已经带着狂暴的灵魂远离了父母的家屋╱从海上的双重巨岩之间穿越而过╱现在定居在了异国的土地。」指涉的是米蒂亚为爱离家,却要迎接各种痛苦幻灭的开始。为了描绘各种角色为了建立个体样貌,正式学习与家庭断开连结而经历的迷惘,温特森选择了极度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场景:威尼斯。
威尼斯长期以来都受到作家重视,十九世纪的威尼斯代表了一种「腐朽的美」,浪漫主义者在其中寻找逝去的美好情怀,同时在此展演人类深沉甚或难容於世的慾望。到了一九八○及九○年代,这波追寻在英美文学圈出现了复兴狂潮,除了温特森的《激情》,伊恩.麦克尤恩的《陌生人的慰藉》也是着名例子。在这波狂潮之中,我们都能瞥见德国小说家汤玛斯.曼二十世纪初透过男同志情慾名作《威尼斯之死》召唤出来的幽魂。
然而就如各种历史一样,威尼斯这种召唤情慾及死亡的废墟式情怀,留下的大多是男性或男同志中心的故事。比如威尼斯在十六、十七世纪就有男性性产业的出现,甚至有女性性工作者为了扞卫工作权,争取在部分区域「露胸揽客」。然而温特森的机巧在於充分利用了「威尼斯」这个符号,却又在其中充满富创造力的各种女性角色。威尼斯满是碎岛、桥梁和小巷的迷宫性质,成为了跨越性别、虚实、虔诚与罪孽及死神及爱神的女性书写载体。
「激情」解剖室
小说中角色投注「激情」的对象各有不同,有些小至食物、有些大至神及精神领袖,另外还有同性及异性的恋人。每种激情都有其外在及内在面向,外在面向包括时代、价值观及环境因素的影响,内在则牵涉到每个人的性格取向,但若要说有什麽一致之处,温特森似乎暗示了:所有激情都是与内在自我的对赌。不过此书中男人和女人的赌徒策略却差异极大。
这里的男人代表可说是拿破仑跟追随拿破仑的男主角亨利,两人都为了自身激情拿了整段人生去豪赌,他们深信赢了就是绝世枭雄,输了就是死劫地狱。拿破仑为了横扫欧洲最後落败死去,亨利则是因为爱情无法获得回报,宁愿为爱牺牲自由,跟拿破仑一样最後困在一座小岛上。然而其他女性的对赌却充满了各种弹性。拿破仑的情人约瑟芬後来即便入狱,也积极转移了自己的激情,与其他女性共同热中於植物及园艺,亨利爱上的薇拉奈莉经历了爱情的失落及种种死劫,最後却仍有办法让自己取得平衡,继续在生活中经历着一次次小赌的乱流。
若以画面来说,此书中的男人激情最後可被视为「玻璃盒中的那双手」。故事中有对赌客拿性命对赌,输家最後被赢家分屍,而且是从双手开始。最後赌场收到了这场豪赌的纪念品,「那双手整理得很漂亮,非常白,放在玻璃盒内的绿色厚呢布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放了一颗轮盘球,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放了一片骨牌。」
此处的壮烈成为一种静态展示,女性的对赌却充满各种流动性的毁灭及重生。温特森的同性情慾曾受到信仰虔诚的养母决绝否定,但她无法彻底切断和母亲及宗教之间的连结,因此作品一直对信仰表现出又爱又恨的情绪。《激情》中真正受过宗教教育的是亨利,他需要获得神的「强壮臂膀」拥抱,却终究感到失望,甚至还在将拿破仑跟神的形象重叠後再次经历了幻灭,相对来说,真正在生活中一次次如同神一般死里复生的却是女性。薇拉奈莉更直接翻转了宗教中的主从关系,「宗教是一种介於恐惧及性之间的存在。至於天主呢?天主真的存在吗?不透过我们谈论祂的话语,祂有办法存在吗?那是一种耽溺,我认为,但不是激情。」
《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木马文化
「有如太阳透过一片玻璃点燃火焰」
2000年,进入千禧年之际,温特森写了《你的身体,我的时间之书》,里头运用了网路元素,将新闻、童话、历史及传说拼贴成小说。当时四十一岁的她受访时表示,自己彷佛这辈子都在等待网路时代的来临。尽管知道网路让人拥有伪装的空间,「但我也认为,自我得以扩张的感觉令人兴奋,想想看,你可以不用局限於自己的长相、说话的方式、社会地位,甚至是你的性别啊。你可以用相当解放的方式来玩弄这一切。」
若是循此概念,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激情》算是这类翻玩网路概念的作品前身。《激情》中反覆出现的一个句子是,「我在跟你说故事呢。相信我。」温特森透过此句反覆提醒读者,表象可能只是假象,谎言却可能传递真实。她运用了拿破仑横扫欧洲的历史当作背景,让亨利和薇拉奈莉在许多真实发生的场景和事件之中穿梭,软化历史边界,重新打捞出各种虚实交错的细节,以及生存其中的人类可能拥有的真实样貌。
比如亨利爱上薇拉奈莉後,带着被卖去当军妓的她一起从拿破仑的军队逃走。当时的背景是拿破仑决定进攻俄国的荒唐惨剧。这段逃亡极为艰辛,薇拉奈莉表示「等我们撑过这场雪,我会带你去那座伪装之城(威尼斯),你会在那里找到适合你的伪装。」亨利却想,「变成另一个人啊。其实穿着这些士兵服装的我已经在伪装了。」薇拉奈莉口中的伪装是自由,因为她可以在那里女扮男装,自由展现自己,亨利口中的伪装却是试图相信透过战争伸张和平後,想像自己为正义知士後又遭逢极度失落的迷惘。
在《你的身体,我的时间之书》中,温特森有一段写道,「是我写了这个故事,还是你透过我写的,有如太阳透过一片玻璃点燃火焰?」这里说的是创作,同时也是爱情:我是玻璃,你是太阳,被点燃的火焰是故事也是激情。若以此而言,温特森不只要验证虚构的故事足以传递深沉的真实,她想说的还有,所有基於激情的情感,无论多麽像伪装,却也每一次都是最难摧折的真实。
「如果爱是激情,恨就是耽溺。」
若真要非常简化的说,《激情》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终没有爱情得意的故事。亨利先是寄情於神,後来将感情转移到拿破仑的雄伟事业上,之後又爱上薇拉奈莉;薇拉奈莉则是爱上有夫之妇,却体认到无法继续这段永远见不得光的恋情,只好断然放弃。亨利付出的都是世俗允许的情感,只是没有获得回报;薇拉奈莉有获得情感回报,却没有世俗允许的空间。两人的境遇内里截然相反,却仍结成了失败者联盟,试图在失败中寻找人生的圣杯:自由。
寻找圣杯一直是温特森小说中反覆出现的元素。她热爱十九世纪的小说,而象徵永生的圣杯是常出现其中的主题,她於是把此概念融入自己的小说,发展出属於她自己的诠释。在《激情》中,圣杯代表的是对自由及爱的追求。「如果爱是激情,恨就是耽溺。」温特森最後藉由亨利之口几乎是无比温柔地这麽说了,「你要能够爱一个人爱到忘记自我,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就是自由。」
然而这就是一切的解答吗?在《激情》中,薇拉奈莉是威尼斯唯一一位秘密继承了船夫能力的女性,而在现实中,向来由男性垄断的威尼斯船夫事业,2010年才终於出现了第一位女性船夫,2015年也才出现了第一名男跨女的跨性别船夫。看来不止童话中的残忍反映出现实残忍,只要转换视角,现实中的残忍往往看起来也像奇幻的童话故事。
就这点而言,温特森的作者意识一直都走得很前面。若要进一步说,她也在推广每个人直面自己的生命中的残忍後,去生产出这样的「作者意识」。亨利有本日记,他在里面不停改写拿破仑的故事,也写下自己经历的所有惨剧,当被嘲笑这麽做也不可能反映真实时,他说,「我在意的不是事实细节,多米诺,我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是感受改变的过程,我想记下来。」
於是爱是激情,爱是自由,爱是世间残忍无度,你还是要用你的语言记下一切。若让我仿造温特森的概念来说:你从来不是惨剧调度的配角,你就是调度惨剧回忆的神。
《激情》:坦诚检视爱、热情、慾望的魔幻写实小说
珍奈.温特森 Jeanette Winterson
一九五九年出生於英国曼彻斯特,婴儿时期即被一对笃信基督教的劳工阶级夫妇收养,家里仅有六本书,包括《圣经》和《亚瑟王之死》,却早早启发了她对阅读和写作的热情。养父母希望她长大後从事传教工作,她却在十六岁时因为与一个女孩的恋情而被迫离家自立更生,隔年进入牛津大学,立志按照A到Z的作者姓名顺序读遍英国文学。
她的第一本小说《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充满自传性质,一举夺下惠特布莱德首作小说奖(Whitbread Award for Best First Novel),并由她亲自参与改编为电视剧,摘下英国演艺学院奖。两年後,她推出风格更成熟强烈的《激情》,获得专为奖励三十岁以下青年作家而设立的约翰列威林莱斯纪念奖(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证明她处理自身经验之外的题材时,同样拥有令人惊艳的写作实力;《激情》的成功并且让她终於能够辞去其他工作,以全职作家的身分专注创作至今。目前为止,她总共出版了十部小说,另外着有童书、纪实作品和剧本,其中的自传《正常就好,何必快乐》被列入英国《卫报》二十一世纪百大书单。BBC举办之「女性分水岭小说」票选中,她有三本书同时获得提名,成为入选作品最多的当代小说家。而英国着名文学出版社Vintage在「Vintage Minis」当代主题精华选读书系中,选吴尔芙的作品代表自由、选村上春树代表欲望、选童妮摩里森代表种族认同、选温特森代表爱情。
温特森创作生涯里获奖无数,杰出的文学成就更於2006年和2018年两度荣获大英帝国官佐勳章(OBE)及司令勳章(CBE)肯定。
▌撰文者简介|叶佳怡
台北木栅人,曾为《联合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专职译者。已出版小说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译作有人文社科作品《愤怒的白人》《绝望者之歌》《卡塔莉娜:关於生命疗养院,以及人们如何被遗弃的故事》、报导文学《变身妮可:不一样又如何?跨性别女孩与她家庭的成长之路》、图像小说《欢乐之家》,以及小说《恐怖老年性爱》《她的身体与其它派对》《消失的她们》《西北》等十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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