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卓.阿莫多瓦的非典型自传——《最後的梦:阿莫多瓦的自传式故事集》出版,对於读者或是影迷而言,非典型自传似乎让人有些迷惑;不过多年以来,阿莫多瓦不断婉拒出版自传的邀约,原因在於他有些反感以自身为主题的书籍,另一方面,也认为自己并没有撰写日记的习惯。
直到他的助理——萝拉.贾西亚将他随笔写下的一些短文归档,这才让这些可能勇不见天日的文稿得以问世,而阿莫多瓦也回头重新阅读当初写下的文字,重回当下的情绪,在没有多做修改的状况下,回归原汁原味,因此这本非典型自传,以不同的形式书写而成,比起传记,更像是一则则充满回忆的小故事。
书中可以看到阿莫多瓦一路从学生时期、起伏的心情、蜕变为艺术家的历程、名声带来的不便、以及穿梭於人生中的虚构幻想对人生所产生的影响,饱含回忆录、讽刺小说、哥德式恐怖小说等多种题材,一一融入於书中,让读者踏入阿莫多瓦的奇想世界。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原点出版,首图来源:《我的母亲》_IMDb}
▌阿莫多瓦生活与艺术的交缠人生
名导阿莫多瓦的非典型自传,当中有别於一般自传的形式,而是以短篇小说的题材写下他於艺术、生活、虚幻之间反覆恒跳、交错的人生。
身为影迷的你,绝对不能错过的阿莫多瓦的奇幻历程。
▊作者
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1949年生於西班牙卡尔萨达德卡拉特拉瓦(Calzada de Calatrava),是继布纽尔之後,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西班牙电影导演、编剧和制片人。
导演作品共有25部电影,曾多次获得国际电影奖项,包含两座奥斯卡奖、两座金球奖、一座金熊奖、一座金狮奖、两座坎城电影奖和六座西班牙的哥雅奖。
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事
图片来源:《我的母亲》_IMDb
礼拜六,我出门时阳光普照。这是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晴天。墨镜後我的双眼淌着泪水。这一天接下来,我还会哭上好几回。我前一晚没睡,此刻像孤儿般步履蹒跚,直到招到一辆计程车载我去南殡仪馆。
我不是那种勤於探访和喜欢搂抱的儿子,但母亲之於我,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角色。我的艺名,并没有如她所愿加上她的姓氏。「你全名就叫佩卓.阿莫多瓦.卡瓦耶罗(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为什麽姓氏只叫阿莫多瓦!」有一次,她几乎是气呼呼地对我这麽说。
母亲们总需要安全感。「人们以为孩子是一天长成的。但其实是需要很久。很久。」罗卡(Lorca)曾这麽说。母亲们也不是一天就成为母亲。她们不需要特别做什麽,本身就是必要、重要、难忘、爱说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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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母亲身上学到很多,但她和我都没发现这点。我学到了对我的工作来说算是必要的东西,也就是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差别,以及现实需要虚构才能完整,人生才能容易一些。
我记得母亲在世的每一刻,她最接近史诗般的形象,或许是还在奥雷利亚纳拉维耶哈(Orellana la Vieja)的巴达霍斯(Badajoz)的一个小村庄,那儿是连结两个广大世界的桥梁:拉曼却和埃斯特雷马杜拉,也就是我被马德里吞噬以前住过的地方。
尽管我的姊妹不喜欢在提到埃斯特雷马杜拉时,忆起在那儿最初的日子,和家中摇摇欲坠的经济状况。我母亲非常有创意,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具有和我类似的原创点子。套句拉曼却的俗谚:「从油壶倒出牛奶,把不可能变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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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过的那条巷子没有街灯,是泥砖路,每逢下雨路上便一片泥泞,总是肮脏不堪。那条巷子远离村庄中心,是建在一块板岩地上。我想,穿高跟鞋的女孩恐怕难以走在那片高低不平的板岩地。在我记忆中,那不像一条巷子,反倒更像是西部电影里的某个小镇。
住在那儿很辛苦,但是生活费低廉。像是一种补偿似的,邻居都是热情的好人,他们也都目不识丁。
母亲为了分担父亲的经济负担,开始做教读写信件的生意,就像巴西电影《中央车站》(Central do Brasil)里描述的那样。我当时八岁,通常是由我写信,她读邻居收到的信。我不只一次诧异地发现,母亲念的内容和实际写在信上的并不完全相符:母亲读信时会编些自己想像的故事。那些邻居并不知情,因为母亲编造的内容总是延伸自他们的生活。他们听完之後反而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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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母亲从不忠於真正的内容之後,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责怪她这件事。「为什麽你读信给她听,要提她特别想念祖母,想念祖母在大门口替她梳头的时刻,旁边还摆了一盆满满的水?那封信根本没提到祖母啊。」我对母亲说。「但你看她多开心!」母亲对我说。
她说得没错。母亲补齐了信里的漏洞,她给邻居读他们想听的话,或一些寄信人可能忘记但会很高兴有写上去的内容。这些临场的发挥,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一课。我从而窥见虚构和现实之间的不同,以及现实是如何需要藉由虚构变得更完整、愉快和更有可看性。
对一个说故事的人来说,这是一门基础课。我是随着时间脚步才体会到这件事。
母亲最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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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以她想要的方式告别世界。这并非凑巧,而是她自己的决定,今天我来到殡仪馆才得知这件事。早在二十年前,母亲就对我的姊姊安东妮亚(Antonia)说,该来准备寿衣了。
「我们去了波斯塔街(calle Postas)。」姊姊在身着寿衣的母亲面前告诉我。「买圣安东尼(San Antonio)的服装,棕色的,还有腰带。」母亲告诉她,想在胸前也别上这位圣人的徽章,和七苦圣母(la Dolorosa)的护身符。
还有圣伊西德罗(San Isidro)的圆形吊饰和一串摆在手中的念珠。「挑一条旧的就好。」她特别交代姊姊。「好的那些你们自己留着。」(她指的是包括姊姊玛莉亚.黑夙士[María Jesús]在内)。她们也买了一种包覆头部的黑披巾,此刻穿在她身上,垂在身体两边腰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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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姊姊那条黑披巾代表的意义。那是从前寡妇穿的黑纱披巾,非常厚实,用来表示她们的哀伤和失去。当时间过去,她们的哀伤减缓,就会把披巾慢慢剪短。起先长度到达腰部,最後只剩下到肩膀。
听完这番介绍,我想母亲想要的是穿上正式守寡服饰离开世界。我的父亲在二十年前过世,当然她没再找个伴侣或再嫁。她也曾说过她想要光脚,不穿袜子和鞋子。「如果我的双脚被绑住了,」她对姊姊说,「你们要在我躺进墓穴时替我解开。我想要一身轻松地躺进去。」
她也要求举办一套完整的弥撒,不只是祈祷文而已。於是我们遵照她的意思去做,卡尔萨达德卡拉特拉瓦(Calzada de Calatrava)全村庄的人都来了,为我们献上「点头」(cabezada),这是那村庄对於吊问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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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应该会非常喜欢圣坛上的大量花束,和全村人的出席。「全村庄的人都来了」是这类场面的最高规格。确实如此。我想在这里表达我的谢意:「感谢,卡尔萨达。」
她或许也会为我的兄弟姊妹所扮演的完美主持人角色感到引以为傲:安东妮亚、玛莉亚.黑夙士,和奥古斯汀,他们在马德里和卡尔萨达都尽心尽力地办後事。我仅仅是投去泪水模糊的视线,看着整个失焦的四周。
尽管我忙於出差宣传电影,抽不出身(《我的母亲》此刻正在全球各地上映,幸好我决定拍一部以她为主题的电影,她既是母亲也是演员;我曾踌躇不决,因为我一直不确定她是否喜欢我的电影)。
图片来源:《我的母亲》_IMDb
我还是很幸运地抵达马德里,来到她的身边。我们四名子女经常和她相伴。就在《我的母亲》首映的两个小时前,我和奥古斯汀曾在探病允许的半小时内进去加护病房看她,姊妹们留在候诊室等待。
母亲沉睡着。我们呼唤她。她的梦应该非常愉快并且深沉,所以不愿放过她,尽管她非常清醒地跟我们说话。她问现在是不是暴风雨正来袭,我们回答不是。我们问她感觉如何,她回答很好。
她向弟弟奥古斯汀问起他刚度假回来的孩子。奥古斯汀说周末会跟孩子相聚,到时要一起吃饭。母亲问他是不是已经采买食材,弟弟回答说是。我告诉她,两天後我得远赴义大利宣传电影,但若她想要我留下来的话,我会留在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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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说要我去,把该做的事做完。对於这趟旅行,她担心的是奥古斯汀的孩子。「那些孩子要跟谁在一起?」她问。奥古斯汀告诉她,他会留下来,不跟我去出差。她觉得这样很好。护士进来了,告诉我们探病时间结束,并告诉母亲,饭菜已经送来。
妈妈说:「填饱肚子心情就会好一点了。」我觉得这个回答很俏皮也很怪异。
三个小时过後,她与世长辞。
在最後一次探病时她说的话,从问我们现在是否暴风雨来袭开始,每字每句都镂刻在我的心版上。礼拜五阳光普照,些许光线从窗户倾泻而下。母亲在她最後的梦里说的暴风雨,指的是什麽呢?
▌每位妈妈都是珍贵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