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对於人类所涵盖的意义比想像中还要大,思想、语言、文字,这三者集结起来,让人类的思想得以产生、延续,以及传播。然而,当这些东西不再具有意义时,人类的生活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第170届芥川奖得奖作《东京都同情塔》将小说的世界观塑造於真实与虚构间,针对目前成为趋势的AI进行深入的叩问及探讨,将文字原有的定义全数打散,在名为「东京都同情塔」的实验监狱中,当中的罪犯居住在毫无比较词语、宛若桃花源的世界中。
在面对一切公平、合理,不允许出现任何比较语言的世界,在无形之中将词汇原有的特性切割与反转其意涵,小说中透过不同视角自言自语的自白建构充满威严却又荒诞的世界观,产生无声的孤独、却又充满暴力压迫的风暴。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木马文化,首图来源:木马文化出版社提供}
▌探讨人工智慧的崭新视角
建筑师牧名沙罗在市中心打造名为「东京都同情塔」的实验监狱,当中不具有冲突,在一切公平合理的情况关押犯人。
然而看似平静、宛若天堂的所在,却无形之中施加恐惧与压力……
▊作者
九段理江
1990年出生於埼玉县。2021年以作品《坏音乐》(悪い音楽)获得第126届文学界新人奖正式出道。
同年发表向太宰治致敬之作《Schoolgirl》入围第166届芥川奖和第35届三岛由纪夫奖。2024年1月,以《东京都同情塔》获得第170届芥川奖殊荣。
与AI共同执笔的小说
图片来源:木马文化出版社提供
《东京都同情塔》是一部探讨人如何被各种各样事物取代的小说,在缠绕的叙事结构底下,我们可以辨认出三个重点:生成式AI、政治正确、语言。
在小说获得一七〇届芥川赏时,作者九段理江表示「这篇小说有五%左右由AI写成」,马上惹来社会大众譁然反弹,可想而知是「AI写小说的怎麽可以得文学奖」诸如此类。
这里其实直接就反映了一种矛盾:人类恐惧被取代(而有什麽比起严肃小说家,象徵个人艰苦创作的形象被取代更能代表AI的全面胜利),与此同时,科技进步的速度迅捷得不可思议,我们不得不勉强与那些即将取代我们的事物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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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时隔一个月後,九段理江就撰文表示,AI的部分其实不够五%。而我们在阅读过程当中,也看到只不过是小说角色把一些关键词丢给ChatGPT,然後把它的回应复制贴上而已。
真是行销圣手,就好像我可以去维基百科复制一堆资料,然後说我的书有五%是集体创作那样……然而《东京都同情塔》所表现出来的焦虑,远远多於AI,在九段理江眼中,取代人类的事物早就诞生了,甚至存在於日语这个混合的语言之中。
▌人工智慧带来的启示
夺取人类自由的三层次
图片来源:木马文化出版社提供
在生成式AI面世并且撼动我们的世界的那几个月内,各种各样的论述如若连锁反应般轰炸我们的大脑。
包括专家学者会将AI跟蒸汽机、福特主义、资本主义剥削等,连结起来比对科技发展即将怎样取代人类,比如定义它是不知道第几次科学革命等等,大规模失业与产业转型诸如此类。
如此看来,《东京都同情塔》的主题绝不新鲜,只不过我们要记得,AI只不过是让这部小说爆红的一点而已,九段理江将三个重点混合描述,故事就像一座巨塔那般拔地而起。有时候文学故事的推进并不是原创地单点突破,反而是组合结构让人深陷更庞大的漩涡当中。
图片来源:《黑镜》_IMDb
《东京都同情塔》的故事座落在一个平行时空。今年秋季我刚好到了东京旅游,由於前一晚与朋友喝太多的缘故,我决定散步直到不再头痛为止。
我从新宿站下车吃了一碗云南米线稍解宿醉,走了十分钟逛进新宿御苑,在日式庭园与法式庭园晒晒太阳後,再走二十分钟抵达国立竞技场。
这座竞技场由建筑师隈研吾的团队操刀,在二〇一六年动工,赶於二〇二〇年东京奥运启用。站在这栋建筑前,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头痛,还真看不出什麽特色来。而小说提供了我一个替代方案,在书里,东京竞技场没有因为像我们这条时间线那样,由於预算超支而把设计方案交给隈研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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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反,它维持原有计画,执行了札哈.哈蒂天价预算的设计方案。《东京都同情塔》对它的形容,是「压倒性的美丽」。至於不太美丽的部分,就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奥运并没有因为疫情推迟一年,结果爆发群聚感染。
距离这座竞技场一公里以外的新宿御苑,就是小说故事的主舞台了。书里一名高举幸福与平等的学者倡议要在这座绝美的花园里兴建一座监狱,然而监狱与犯罪等等的用词实在过於歧视,也漠视了出生的不平等因素。
於是,既然控制语言就能控制人的思想,这位学者决定将监狱更名为同情塔,将犯罪者更名为「Homo miserabilis」,将狱警更名为「Supporter」,将囚禁更名为生活,将剥夺自由更名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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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就是,这座塔居然还真的盖好了,这就是理想主义者能动用巨额税金的下场,他们要麽成为圣人,但绝大部分都是恶魔。
而《东京都同情塔》的主角,就是这座塔的设计师牧名沙罗。她与其他数名角色也共享着一种卡通速写般的质地——由於这部小说是思想实验,便宜行事是一种叙事优点——这位高举理性与建筑美的女性,时常被脑海里的思绪侵扰。
小说沿着她的思绪翻滚前进。比如说,为什麽这座东京都同情塔要叫作Sympathy Tower Tokyo?又为什麽要用片假名来称为シンパシータワートーキョー?明明平假名已经可以发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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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牧名沙罗首先遭遇了第一层的取代:外来语压倒本地语言,彷佛拉开了阶级差距。明明是塔(とう),但不知怎的要叫作タワー。书里写道,这是「因为日本人想要抛弃日语」。
随着这种语言本质上的取代,牧名沙罗抵达了第二层的取代:政治正确的取代。就如若监狱不能再叫监狱,要叫同情塔,犯罪者不能叫犯罪者,要堆砌一个拉丁语来称呼他们。
她的脑海里时常出现一位政治正确警察,让她在发言前不得不再三思考会不会冒犯别人。在这里,《东京都同情塔》让不想冒犯别人的特徵,折返到日本人不想造成他人困扰的教育上,以比喻来说,又盖了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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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思想巨塔的电梯逐层而上,我们就抵达了争议所在:生成式AI。在书里反覆描绘的,是AI回应人类时绝对不会歧视,它一视同仁地将人类视为资讯,只是需要处理的事务之一。
而有什麽比起监狱管理更适合采用AI?它不会冒犯人类,有求必应,而且没有感情。而囚犯们由於经历了语言的改造,甚至衣食无忧,还享有新宿御苑七十楼的无敌城市风景,简直无欲无求。他们成为了一个景观,所有人都可以尽情地同情他们了。至少这是幸福学家的原意。
我们可以看见,小说可以前往许多方向,这三层的取代就像一座四通八达的建筑,其中的楼梯转角,电梯暗房互相来往。人们的税金被动用来盖了一座监狱,而监狱里的人过得比外面的人更好。
图片来源:《黑镜》_IMDb
又或说,剥夺了人的批判思考能力和自由,还给予他们更好的生理生活,这能算是一种同情吗?《东京都同情塔》刻画的是这样一场思想实验,它可能在思辨上会屡屡撞上死胡同,奈何三个议题撞在一起,我们难以辨认哪些只是表面,而深层的黑暗到底是什麽。
是思考。当故事最後的最後——毋须担心剧透,《东京都同情塔》的情节一句到底,其实就是关於这座塔的各种思考——牧名沙罗以她卡通速写般的思考想像自己究竟如何面对无处不在的取代焦虑时,她的答案,其实就像生成式AI面世那几个月内的专家学者一样。
图片来源:《黑镜》_IMDb
我们之所以还在,是因为我们仍然思考。我们拥有比AI更全面的思考,我们能够代入政治不正确的思考,我们能够代入平行时空,并设想人们仍有什麽可能。
我们可以通过学习其他语言,知悉手上这套语言的局限。我们可以在平地盖一座塔,把竞技场从无趣的木头改造成几千亿的建筑。我们拥有的是「为什麽」,而不是「如何」。又或回到主题,我们要知道「为什麽」要同情,而不是「如何」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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